他不再看月台,转向另一侧看山。

百叶窗已经拉起来,日头反射着四野外的皑皑白雪照进来,显得比任何一个白天都要亮。同一段车厢,乘务给脚下暖炉子加炭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北方,就要到了。

张启山大约没有年的概念,脑中对除夕和正月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往年在长沙张公馆,下人们擅自做一桌子菜,丫鬟把洗干净的军衣裤靴又给洗了,故意只留下一柜新裁制的冬袍子,管家摸着夜都要偷偷拿走他床头的响铃。

大年三十,他知道自己是不得早起来了,即便依旧如往日早醒,也只睁着眼在床上躺着。

听见门外下人们窸窸窣窣,故意压低的张罗桌椅的声音,丫鬟们关于自己该穿什么颜色的袍子小声争起来,又被急急赶来的管家哄散,原籍在湖南的兵早早给放了年假,剩下一些小兵伢子硬要留下来,乐得被支使去集市买鲜鱼和酒。

他放了副官的假,因为知道副官老家在湘潭,家里个还有老母亲。

张启山不太记得那条路了,或许是已经被大雪全部埋住,或许是,根本没有了。

雪太深,人踩下去就像被雪含住,慢慢沉到膝盖,从雪中一点点拔出身子来尚显艰难,但站着,仅喘口气的须臾就会被冻在地上。

只有不停的向前走。

他不知道这片山回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仿佛一年四季都是冬天,是不是有红实的金银木和天目琼花,整个冬天都开不败。

南方的皮靴还是不好用,底弱皮薄,不适合在冬天走东北的路。寒气渐渐从地上渗进身体来,远处,目力可及的地方还是白色,苍白无垠的雪色绵延千里。

太白了,他的眼睛有些晃,象是雪盲。

张启山用一支粗木棍子当登山杖使,又折了一把晶红的忍冬果子捆在棍梢,盯着红色看一会儿又好受些,

他担心,自己会被雪封在长白山里。

这大概是张家公馆除夕夜里,最年长的客人。

副官平日坚毅的眉梢眼角竟也软下来,看着母亲在灶火前忙,熟练的剖开新鲜鳙鱼,和着红汤下辣子,自己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端着碗,像个孩子。

大年三十,除夕。

在外人看来或许可笑,围着一大桌吃年夜饭的,只有一对是母子。

“佛爷,好吃吗?”

张启山吃着碗里的鱼肉,水煮活鱼的汤用铜锅炖的热热的,火红的辣子上下翻滚,辛香四溢,让人不由得食欲大动。他看着对面慈祥殷切的老妇人,不假思索的咽下一大口。

“好吃。”

老妇人笑了,枯槁的脸庞堆出一道道风纹,眼睛红红的点点头。张启山看副官有些拘谨,没说什么,给他倒了杯酒,让他好好吃顿年夜饭。

年轻的时候军队调动来到长沙,自己的年好像就是这么过的。年前要拜访各个外国使馆和大商会,收一些东西又送出去,桌子上堆的公文少了,换上的是一大叠军要间互通寒暄的黄皮书信。

每当看到这些,才发觉长沙城里的一年又过完了。

副官怕自己在家过年身边没个亲信,硬是带着老母亲坐了火车从湘潭赶来长沙,副官青年时便跟在张启山身边,和自己母亲待在一起的时日还不如和他多。

年桌上剩下围着的都是管家、下人和参军不久的小兵伢子,张启山没架子,加上他们本来和张家就亲,又逢喜事人胆壮,一个个的都粘着张启山敬酒。老妇人说过年了要给小伢子们发压岁钱,囧的副官脸红的像块猪肝,底下的人却乐不可支,笑得满地开花。

这些平日里握惯了枪的人,此时都像做回了少年。

雪松林的尽头里围抱着一座天湖,湖面上结了冰,光的像面镜子。从面上看像一池死水,全靠融雪和山雨融汇而成,但张启山和那些长眠湖底不会说话的亡灵都知道,

这下面,是古老世界无穷无尽的谜题。

他拢了一把松枝,放在地上擦干净雪,生了火。

曾经和那个人一起来的时候,那人冻的像条死狗,裹在熊皮里面露出颗头嚷嚷幸亏没生在这,不然走路都得重新学。还吵着要去看池上凿了十几个冰洞的老头钓鱼,林间池上浮着浅浅的雾气,像吹碎了的雪沫。

他拦住了那人,因为那根本不是在钓鱼。

火烧松枝散发出一种异香,轻微爆裂的噼啪声在这片无人之地显得格外的响,这里的一年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日,有八个月被雪封着,阻绝了一切外界进入的同时,也困死了自己。

意义在哪里呢,九门和张家还要搭多少命进去?

巨大的池向天穹张着永不满足的嘴,用永生的贪念和盗不到的终极,向被命运诅咒的人们打开地狱的青铜门。

这一次,要把所有的事情全部结束了。

张启山知道所有的人都会问他为什么,恨他,怨他,离弃他。有时他也想去问问谁,但是所有人总吝啬给他一个答案。

火在寒风里冻的瑟瑟地抖,眼看着就要熄了。

他走上镜儿湖的结冰的水面,用折叠的钢铲凿开一个个冰洞,把手中的祭品全部投了进去。

(三)

长沙还在下雨,桌上的茶凉了四道,又换了四道。

三寸钉吃饱了躺在吴老狗腿上睡,霍仙姑坐在他对桌却当做什么也看不见,只抽了碧骨簪子在两杯茶水里一晃,才一口口喝下去。

“喝了防困,不知道要到大半夜什么时候去。”

解九夹在中间,摆摆手婉拒了,说头疼。吴老狗瞄着桌上剩下的茶盏,不知是什么冲动,伸手拿起杯子一口喝了。

半截李和黑背老六不稀罕茶,只喝闷酒。

“陈皮是发莫子宝,作什么样子啊?”

齐八忙着打圆场拦下半截李的火脾气,二月红站在窗边看江灯,不发一言,好像万事万物都与他没有关联。

“他就在外面楼梯口等着。”

盗墓的耳朵本来就灵,加上他们这些人身上的家底功夫,几乎能在长沙城织一张天网,不会有一个人没听见楼梯上一弹一跳的弹子声。大家都不说话,等着佛爷开口,

张启山点了一道,却也不好再接下去。

吴老狗看着坐在上位略显疲惫张启山,和不言不语,云淡风轻的二月红,门外钢弹子砰砰地敲着木头板在耳朵里大响,他突然觉得,

九门聚在一起,本身就是个死局。

吴老狗偷偷的捏了一把三寸钉的屁股,狗睡得正香被人叫醒显得很不爽,他摸了点桌子上漏出来的茶水给狗脸上糊了一把,三寸钉把胖脸一缩嫌弃的直吐舌头,吴老狗怕给仙姑看见起火,马上把狗往门口一放。

片刻功夫,三寸钉叼着一只貂皮袋子从外面撒腿儿跑进来,里面钢珠乒乒乓乓的作响。只见狗把袋子往二月红那处一放,就闹着要爬到他腿上玩。

齐八和解九看见,都松了口气,知道这分外艰辛的酒宴总算是要到头了。

陈皮黑着脸追到门口,却始终没有踏进门槛一步。

“进来吧,吃饭而已,这里不是我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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