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百年,花木灵主,鸟兽灵主,无一出世。

赋鲤皇神静坐于天沐中殿内,身前的一方长案没有任何雕饰。案几上,袅袅的松香熏炉下铺展着长长的水纹纸,松香凝墨于笔尖,一行一行的墨迹如清风明月,苍劲写意。

百年前的启城之日,花木之灵尽逝。不过一夕之间,树木枯竭,百花凋零,历来花木灵主降世的靡络之林亦焚烧殆尽。

笔下稍滞,一身红衣的女娃娃从殿外飞奔而来,扑入了赋鲤皇神的怀中,拉回了他遥远的思绪。

“皇神哥哥,又在想别人了!”嘟哝着一张珊瑚着色的小嘴,名为灵菡的女娃娃不满地抱怨着。石榴红的衣裳衬着她幼嫩的玉肌,仿佛沾着清晨最鲜洁的露水,火红的花瓣不盈一托。

照料她的女侍匆匆忙忙地从殿外追寻而来,甫一踏入殿内,听闻主子的声音,当即朝着大殿中央微微屈身一拜:“见过境主。”旋即规规矩矩地行至天沐中殿一侧,唇角偷偷地挂上了一丝笑意,似是对殿中的场景早已见怪不怪。

自启城之日后,镜城内的一众灵侍一致笃定灵姬的出现乃是为慰藉终日辛劳而孤独的赋鲤皇神,是空境赐予境主的一份独特而珍贵的礼物。这百年来,是灵菡的存在令整座清冷的镜城活泼了起来,连同他们敬畏的空境之主也似少了几分九穹清冷,多了几分世境清欢。

世境是一个平行于空境的存在,那里有形形色色的人,有生老病死,寿数极短。自世境与空境存在以来,几乎没有生灵可以自如往来于两境,而保灵识灵躯不损,且灵识一旦受损,灵躯自然也无法长久维持。

两境之间,之所以知晓彼此的存在,自然是拜千万年间,或是更久远的时光外,有不要命的人闯过、冒险过。不要命的人寥寥无几,但他们愿意前赴后继地去探索新的世界,相反,惜命的人则更多,他们只想长长久久地活着,能与天同寿,才是他们的至高追求。

灵菡搂着赋鲤皇神修长的脖颈,扑眨着长长的睫毛,灵动的双眸闪烁着晶亮的光芒,痴迷地盯着整个空境最俊美的人。

对于习惯成自然的行为,赋鲤皇神并不介意。不过短短百年时光,眼前的赤发女孩从襁褓中小小的婴儿已初初长得亭亭玉立,奈何,仍旧喜欢黏在他的身侧。

“灵菡,规矩。”他总是愿意适时地提醒她。

灵菡气恼地瞪了赋鲤皇神一眼,调转身子,伏上了案几,就着松香着墨的字迹,逐字逐字地阅览,及至墨迹未干的末尾几笔,撅着小嘴,重新回身,挂上了方才松开不久的脖颈,俊美的颈部线条在两条玉臂之下,分外引人遐思。

“花……容……?皇神哥哥,此番写的又是什么?”这末尾二字分明与整篇行云流水的静灵咒毫无干系。灵菡垂着头,拧眉沉思:花灵于空境早已形同虚无,为何皇神哥哥却总爱将神思放在花灵之上。而她每每见到花之一字,便莫名地讨厌非常。

金袖微扬,水纹纸上的松墨字迹逐一消失,干净得仿似未曾着墨半字。

“灵菡,规矩。”如此,便不曾提笔留墨,不曾神思远航。

神念一瞬,赋鲤皇神已至中庭古榕。

灵菡乃神谕赐名,由皇神哥哥亲自于祈天殿内为她祝祷而得。

天沐中殿内的女孩伸着空落落的两臂,心下失望地撇了撇嘴,回身撑着下巴,望着殿外的一空澄澈,心中念念有词:皇神哥哥,灵菡总要长大,会爱慕,爱慕皇神哥哥。

冷泉边,鱼儿回溯而游。赋鲤皇神垂目落向一池静波,独自出神。时光漫漫,已近千年,自他降世,花木灵气日渐衰弱。他大抵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连花木灵主都未曾见过一面的空境之主。散落各处的灵侍自启城之日后的百年间一拨又一拨地被派往空境各处,然而,并无带回任何有用的消息。

“花木灵主,这般不待见赋鲤吗?”

似有所回应般,耳中传来了万里之外的遥远音讯。

“启禀境主,靡络之林有微弱的花木灵息飘荡。”

捻诀而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靡络之林枯木丛生的幽深处,二十几位白衣灵侍正围着弱弱发抖的七八个花木生灵,他们中间有一位看似孱弱的银发少女正瑟缩着肩膀,警戒地注视着神色严肃、看似来者不善的白衣灵侍。

怕吗?自然会怕。启城之日后,他们这些花木小灵凭借着终日小心翼翼地躲躲藏藏,克服了万千艰难,才好不容易活了下来。谁也不知道他们这一路究竟经历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一夜的黑暗与可怖,毁族灭顶的恐惧深深地扎入了每个人的心底,让他们只能藏身于暗无天日的黑暗中,连一丝光明都不敢乞求,为生而苟且。

围着的白衣灵侍忽有所感,迅速分成两列,平行而立。在他们身后,一位身着金色祥云纹、银色仙鹤的金发男子缓步而出,带着神祇一般的容颜与气度,一股不容侵犯的气息自周身蔓延而散。周围百丈内,众生垂目,不敢直视。

“境主!”分列两侧的白衣灵侍齐声而尊。

花木小灵被突如其来的朗朗之音震慑在了圈禁之内,一两具本就簌簌发抖的身子眼下颤抖得更加厉害。还有两位尚留震惊之中,久久无法回神,余下反应过来的几个眸中皆闪烁着炙热的光芒,饱含着时而微弱、时而强烈的希冀。他们在害怕,也在期待,没有人来告诉他们空境之主出现在这里的缘由,是杀戮,还是救赎。

独独跪于中间的银发少女,面色不见丝毫变化,神色淡淡,近乎飘渺地望向朝他们而来的人。

赋鲤皇神出现的那一瞬间,栗色的双瞳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他朝着他们而去,不,他只是朝着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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