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殊与季怀真是天界远近闻名的一对神仙眷侣,但因为二人身位差距太大,从来不被他人祝福。关殊说,失去仙元后,他也沦为堕仙,索性离开往生大泽下到凡间,一心躲在长安城的荒宅中绘图,想绘出那个十全十美的怀真。
可终归,画皮容易画骨难,记忆的缥缈让他陷入困境。在连续画出五副怀真后,他看到那些点笔而出的女妖,虽有着与怀真极其相似的容貌,但脾气却各有千秋,或暴躁跳脚,或媚入骨髓,或清冷不羁——没有一个是记忆中怀真的模样。
女妖们今日和气共生,嬉笑打闹,明日撕破脸皮,鸡飞狗跳,关殊浑浑噩噩地坐在案前,也不知砚台砸碎了谁的脑袋,墨汁泼了谁的脸,直到好容易编织的篱墙轰然倒塌,他终于忍无可忍,将五个女妖全部赶出了宅中。
他陷入巨大的颓废,明明怀真的音容笑貌深印脑海,可他提笔却又一派惘然。他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荒唐——已然魂飞魄散之人,仅凭记忆的几分碎片和世人的几分执着,如何能将其唤回?
“但那日午后,她却回来了。”关殊喃喃自语。
女妖们将他的屋子闹得乌烟瘴气,被赶走还不忘带着属于自己的士女图。只有那个藕衫女子,日上三竿时她站在门口发愣,黄昏降临时她还站在门口发愣,那一刻,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关殊忽然想起,这一袭藕衫,正是当年怀真与他初见时所穿的衣裳。
他出生卑微,是个穷秀才,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奈何仍旧没有逃脱命运的捉弄。即便后来荣登仙籍,他的身位也低上寻常仙者一等。追忆过去数百年,遭受的白眼总是比青眼多,唯独怀真,永远都是那副待谁都极为谦逊模样。
“你怎么不走?”关殊望着她的身影,哑着嗓子道。
“我该往哪儿走?”那个藕衫女子的声音竟是出奇的温柔。
“要留下来吗?”
“留下来?”藕衫女子歪着脑袋想了很久,只因关殊以画将她创作而出,她便将永远服从他的指令,“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我也想像她们那样散在风里,可看见你满脸的失落和丧气,我竟于心不忍。”
关殊一惊,眼眶突然酸涩无比,整颗心脏仿佛被扔进泡了八百年的梅子酒里。那一刻他坚信,怀真回来了。
关殊将虚空神笔收入暗格,从此再也没有画过士女图。他从集市买回十只小鸡仔,养在篱墙内,又在小院子里搭了秋千,在窗前摆满兰花。阿真则跟在他身后,给小鸡仔撒一把米,给兰花浇浇水,闲下来便坐在秋千上晃荡。
关殊怎么也没想到,阿真从那冰冷的笔墨之下诞生,整个人却通情达理,温柔敦厚,譬如在他挑水饮园子归来时,必定能喝到她亲手泡好的粗茶。在他挑灯夜读时,必定有阿真倚在一旁翻小人书。更重要的是,他每唤一声“阿真”,都会有人应答。这种感觉太微妙了,就像走丢的小猫失而复得。很多时候,关殊都以为自己在做梦,一晃神,仿佛又回到几百年前,他和怀真成婚时,两人一同在奉明宫旁边搭了个小院,一同刀耕火种,鸡犬桑麻,像无数对夫妻那般,平凡却又幸福。
阿真就是怀真,他告诫自己。哪怕阿真喜欢雍容的牡丹,怀真喜欢淡雅的兰,而怀真从来不看阿真宝贝的小人书。但,那又如何?
“阿真。”
“嗯?”
在话音落下那瞬间,阿真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已被抱起来稳稳放在关殊腿上。那个人突然凑近,呼吸间带起的热气扑在面上,让她十分不安,心跳也如擂鼓一般。
“我想将你留下来,永生永世。”关殊的眉眼变得极其认真,好像在说一个慎重而又坚定的决定。
阿真呆愣了片刻,半晌才道:“好。”
脑子有片刻的迷乱,下一刻,关殊一把捉住她的手,湿热的吻已落在她唇上。
和阿真相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关殊教她做饭时,会告诉她窗外每一只飞过的鸟叫什么名字,带她去买菜时,会顺手在集市买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修剪兰花时,关殊会摘下开得最好的那朵别在她发髻边。任她和街头的小孩一起玩泥巴,任她埋怨隔壁王大婶的公鸡又来勾引自家小鸡仔,任她成天蹲在铁匠铺旁,好奇地看着一柄又一柄菜刀出炉。仿佛无论她想做什么,好的坏的,只要她开心,关殊就一定奉陪到底。
渐渐的,阿真与他们熟络起来,街头小孩会给她送来糖霜,隔壁王大婶会用新做的织物来家里换鸡蛋,铁匠会捡一些残料给阿真打成簪子。
阿真已然融入这个世界,一切都开始慢慢变好。可一想到纳精之事,关殊不由地又会皱上眉头。
由虚空神笔绘出的妖怪最多只能活七天,这些妖怪来历不当,无法正常修行。是以,若想活下去,便要一直采纳他人的精气为自己所用,其中以元阳为佳。在第一次稀里糊涂被关殊喂食了三个男人的元阳后,阿真的寿命延长到半年。
眼看期限将至,阿真该补纳精元了,但她却显得十分抗拒,甚至在某次关殊强迫她吸食了一个男人的精元后,她竟恶心得三日没有吃下一口饭。
“阿真,你爱我吗?”
“爱你,是一定要剥夺他人的性命么?”阿真蜷缩在床榻上,不愿正目相对。
关殊第一次在她的情绪中察觉到退缩,那一刻他才明白,被俗世烟火熏陶了数月的阿真也沾染上烟火之气,她变得单纯、善良且朴实,自然不愿用他人性命来延续自己,或者说——吃人。
“我知你心底善良,可这也是无奈之举,难道比起这些,你甘愿离我而去?”关殊道。
谁知她沉默了很久,才道:“关殊,我……不想离开你。”
“我知道。”关殊似乎松了一口气,将刚炼好的精元丹递去阿真面前,声音软下来,“好阿真,吃下它。”
她紧蹙着眉头,伸过来的手也有些颤抖。在强忍不适吃下五个男人的元阳后,关殊将她拥进怀里,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宽慰道:“委屈你了,相信我,一定能找到让你永生的方法。”
但暴风雨来得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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