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奉怀含笑望着她,毫不意外嘉令能够猜出来自己的身份,他与胞弟长相极为相似,除却身量与那双勾魂夺魄的丹凤眼,其余地方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他缓缓开口,声音悦耳,如同击冰碎玉:
“常听人说淼阳县新来了一位周大夫,医术高超连猛兽都要折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嘉令听着他的夸赞有些尴尬,脚趾都羞赧得紧缩成一团,先前只听于如歆提及自己有位长兄,没想到真人这么……君子,连忙转移话题道:
“我现在是戴罪之身,不知道于大公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于奉怀看着她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微微弯了嘴角,柔声道:“我此次前来,乃是受家中胞弟所托。”他将于如歆请求自己前来搭救嘉令一事简略说了说,略过了重要部分,言毕就听对面的女子有些焦急地问自己:“于小公子现在可还好,身体有无大碍?”
嘉令原想说若不妨碍她可以上门为于如歆诊病,随即又想到自己身上还背着一桩“人命官司”,便有些落寞地垂下了头。
于奉怀心细如发,哪能看不出嘉令此时的神伤是为何,立刻开口安慰:“周大夫的事,我早已听闻,据说有数位证人愿意为你升堂作证,想必此事不过是误会一场,周大夫尽可放心。”
数位证人?一听这话,嘉令脑中霎时浮现出诸多面孔,宝珠竟也在其中,她甩甩头,将这些不合适的情绪丢开,复又对着于奉怀行礼:“既如此,便多谢大公子宽慰。”
于府,临风居。
于奉怀先前遣了人来信,说他不日会到,于老太太得知于父不愿搭救嘉令的消息,此刻正在于如歆床旁同儿子发脾气。
“不说那位周大夫先前搭救我这条老命,就说你,怎么忍心让如歆在那么冷的天里跪那么久?”
于老太太扯着帕子泪如雨下,“先前常有人同我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我原是不信的,娉婷是怎么去的,你我心里都是再清楚不过,张氏纵是年轻美貌,这杀妻仇人你又怎么下得去手?”她哭着锤于父的胳膊,“可经这一遭,我不能不信啊!子靳被你赶出家门只知求仙问道,如歆被你诸般责难现如今还昏迷不醒,你曾经可是太子之师,怎的对自己亲生骨肉这般狠毒?”
于父垂着脑袋,颓丧地任自己母亲又打又锤,他先前觉得如歆为一乡野郎中大逆不道,想要借机磨磨他的性子,现在人在病中昏睡不醒,他又是无比的自责与心疼。
“母亲说的是,是我薄待自己骨肉,娉婷泉下有知,只怕恨毒了我……”他说起这事,竟呜呜抹起泪来,于老太太难得见他这般模样,一时间母子俩竟抱着哭作一团。
于如歆被这低低的抽泣声吵醒,刚一睁眼便听见甘松惊喜的呼喊声:“老夫人!老爷!二公子醒了!”
于父和于老太太忙收了哭声往床边挤来,于父动作快些,忙问于如歆道:“现在觉得怎么样,可有好些?”
于如歆没什么情绪地看他一眼,转而去叫自己奶奶:“奶奶……您别担心……我没事……”
于老太太一屁股将暗自神伤的于父挤开,声音里满是慈爱:“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于父颇觉没脸地灰溜溜退下,奶孙俩说了一会儿话,益智裹着寒气进屋。
“二公子!二公子!”他喜气洋洋的,“大公子已经把周大夫从牢里捞出来了……”
……
于老太太虎着脸,让益智将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听完后,半晌才仰天长叹一声。“是我没用,竟让你们两个小的自己想出路。”
老人干枯的脸上满是皱褶,纵是通身绫罗也不能掩盖她的寥落:“当年先帝执意要让你父亲当太子太傅,你爷爷不愿,连上了好几道折子。”
她的目光悠远,似有怀念之色:“他常说,于家的富贵到他这便是到头了,三朝元老,多响的名头,外人难以看清这背后就是万丈深渊。”
于老夫人转头望向病床上的孙儿:“你父亲与先帝幼时常做玩伴,为人最是心软,不过下旨请他进宫叙了几次,他便死心塌地地要做太子太傅。”
“别人不知,我是清楚其中缘故的,先帝明面上信重淑敏皇后,暗地里最钟爱的是惠贵妃,否则又怎么愿意看着淑敏皇后的父兄战死边关而全无反应呢?这种情况下,太子太傅又能是什么好差事?”
“纵是太子天资卓绝,少时便有贤君之象,但人心生来就是偏的,哪怕……”于老太太的声音顿了顿,“这位的能力平庸,这位置,也会是他的……”
于如歆静静听着这一切,只觉得可笑:“所以……娘她……”只是被无辜卷进权力斗争里的牺牲品。
她在这场斗争中甚至连名字都不配出现,却断送了性命。
于老太太一时之间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这位,素来是个疑心重的,哪怕你爹……在落马之后受到牵连,但他还是不放心,一定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张贵妃便是为此才……”
鸠杀了袁夫人。
一旁的益智默默在心底补全了这句话。
于如歆闭上眼睛,不敢相信自幼时起一直困扰自己的噩梦竟是源于这样一个荒诞的理由,他捏紧了拳头,不断地锤床:“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问谁,也许是那位高高坐在御座的天子,也许是在问自己那忍气吞声的父亲,但从来没有那么清晰的信念在他心底燃烧。
他霍然睁开了眼睛,里边是足以燃尽一切的,复仇的烈焰。
“既然爹他不敢,那这仇,我来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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