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锦衣卫手持火把,眼睁睁见一叶小舟消失在运河上。
东方鱼肚白,屁股上的剧痛,王子胜昏死在太太的怀中。
依稀的记忆迷离于:多年前。
狱神庙的天牢里,一双筷子,一碗白饭。
王子胜双目紧闭,仰望星空,倒计着自己终点的时日。
哐啷。
牢门打开,身上的枷锁被卸下,双眼被蒙住,眼前一片黑黢,直到耳边传来琴声天籁。
摘下面罩,《琴心剑胆》的牌匾下,一身白色蟒袍的男人在抚琴。
“他,是王爷?”他心中一惊。
把一个音律切成了十二个半音——琴声高山流水,细腻深邃。
随着音律被双手从新定义,这个俊美的男人坚信:世界上一切都会被自己改造得更加完美。
“二十三岁被举荐到国子监,先皇钦点为文牍官,六年后任户部左侍郎,赴浙西治水,先帝征讨安南,三十天筹集白银百万两;国库亏空,主张用西洋香料等贡品兑成饷银发放官员,从而大大缓解了国库开支;大丰三年,为朝廷积累下五年存粮,千万两税赋。”
王爷轻声道。“你,就是王子胜?”
“是,罪臣。”
“本王还好奇:他们说你会用双手打算盘。”
“回王爷,都是罪臣过往在任时分内之事,不值一提。”
“你,随我来。”
二人穿连廊,过溪流,两旁深宫园林,郁郁葱葱,甬路迂回。
突然眼前一阵开阔,竟是田园阡陌。工匠呵护下,有粮食、茶叶、中药,不同植物不同地块。
王子胜盯着墙上的罗盘。
“那是西洋日晷,精度很高。有了这个,农民就可以更好的测算,插秧,耕作,确保收成。”
往前走,几个西域模样的人将晒干的花草分别置入葫芦型的铜壶中沸煮,再用一根铜管连接将蒸出的水露引到琉璃质的烧杯中。王爷将杯子递到王子胜鼻子下,后者深吸一口,馥郁的植物香气仿佛被花神轻轻吻了一口。
“波斯人管这个叫蒸馏。可以提纯不同草药的精华,比如:用这个法子做仙童散,可以容颜永驻。”说罢,王爷用指头蘸了几滴,轻轻涂抹在面颊上。
王子胜翻阅着蒸馏壶旁的册子,仙童散、接骨散、离魂散……各种药剂的名字在上面。
前方一堵石门,王爷拧开机关。一间密室打开。
望远镜、座钟等各色西洋物件不计其数,琳琅满目地陈列其中。
“这是什么?”
“这叫地球仪。洋和尚管我们住的地方叫:地球。
他悬挂在天空中。圆如弹丸,海水覆土,为气所裹,皆是圆形,圆则无隅无方,东极成西,南观成北。极下为冰海,春分后皆尽,秋分后皆夜。”王爷转动着地球仪。
“那地球转起来,我们岂不是会掉下去?”
“也许,我们现在就是头在朝下,只是,习惯了。”
一副《坤舆万国全图》挂于墙上,王子胜眼前一亮——这是和印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地图。
“你能找到我们天朝的位置吗?”
他摇了摇头。
“在这里。梯高山,航大海,自洪武永乐,欧罗巴人绝九万里来阙下,朝贡者数百国,于都盛哉。”王爷指着一排排拉丁文字道。
“上面那两条线是?”
“好问题。大地既然是圆的,在地球上任何一点,船可以往东开,也可以往西开,往西的从东边到,往东的从西边到,总之,都可以到达我们的天朝。这两条线,一条在内陆,一条在海洋,我们天朝的茶叶、桑丝、瓷器就是通过这两条线运到了地球上各个地方。”
王子胜心中感叹于大开眼界。
再往前行,一排工匠在一张硕大的榫卯结构酸枝案几上拆卸着火铳。他们小心翼翼化整为零,度量百十个物件后绘制于图纸。
此时,一位金头发蓝眼睛的西洋人走过来,将一本册子交予王爷手中。
王子胜看得清楚,上面写着《几何原本》四个字。
“北静王爷,徐大人父亲过世要去守孝,我需要一位新的搭档来翻译后面几卷。”
原来他是现在的北静王爷?王子胜暗想。
“会你们的西文、懂勾股、算经的大臣本来就不多,容本王仔细筛选推荐给你。”
“好的,王爷。”传教士说:“前几天我送您的那本《圣经》,您看过了吗?”
“不仅看了,我还随身带着。”说着从袖口里掏出。
西洋人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上帝!阿门!王爷,您所有感兴趣的学问,都来源于这本书里。”
蟒袍的男人淡淡一笑。
“天朝有句话:来而不往非礼也。”说着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册《道德经》交予西洋人。“你不远千里来我天朝。这本书,也多看看。”
“道可道,非常道——这是什么意思?”西洋人翻着书问。
“那入教之事,王爷您?”
他笑而不语。
西洋人阖上《道德经》,遗憾地摇了摇头走出密室。
北静王将火铳摆弄在手里。
“我们发明了火药,可以在夜空中取悦自己。
但西洋人用这些做出枪炮,跨过海洋,征服全天下。”
“而且,他们还一手拿着火铳,一手还拿着《圣经》。”王子胜说。
北静王点了点头,将《圣经》和火铳都丢在了案几上。
行至密室尽头,北静王突然转身。
“接旨!王子胜任应天府府尹,即刻奔赴金陵城。”
“我!一个罪臣?!”
“你多年前上表先帝开通海禁之事,当今皇帝已经批准了。
他赦免了你。”
“!……谢皇恩浩大!”
呼吸着久违的空气,王子胜跪倒在蟒袍男人的身前。
“还是要谢你自己的造化。”
北静王躬身,将王子胜扶起。
“你是一匹千里马,如今我皇兄登基,百废待兴,邀你出山。”
“感谢北静王知遇之恩。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千里马和伯乐都不常有,所以,我们都要彼此珍惜。”
“子胜万死不辞。”
“你是紫禁城走出去的,既见过国库的银子,也险些吃了牢狱里最后一碗饭。那些你看到的、最优秀的工匠我都会驰援给你,尽情发挥你的才智,金陵会给你最从容的空间。总之,我手里的一切,只要有用都可以拿走。
江南遍地是聪明人,你要做一些笨的事情。丝绸、茶叶、瓷器……我泱泱天朝,如今我都有,‘人’我天朝更有,但唯独一样东西:时间,我没有。”
话落,北静王将一支镏金怀表塞进了王子胜的手中。
“为什么是我?”
“三年之约——下次见面,我有一本书会告诉你所有答案。”
王子胜看着手中的怀表,三根粗细不同的指针不断奔跑,流淌,年复一年。
如今,流淌在京杭大运河的星月下,一叶小舟中。
……
【38.】
塔林被夕阳照得一半橙色,一半黑色。
哐啷啷,宝剑落在了地上。
“比起你那些物件,可能你真不适合摆弄这个。”
王子腾摇了摇头说。他拾起剑,入在鞘内。
“我早晚会把自己修炼成一把剑。”雨村愤愤道。
二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遥看北方。
“叔父、大哥哥!吃饭了!”熙凤提着箩筐跑了过来,空气中弥散着饭菜的喷香。
“今天怎么多了几个菜?”
“还记得那个老尼姑吗?她发现我们在这里避难,特意给咱们送来的。”
“不好!”雨村大叫。
话音未落,千户青龙从天而降,一众锦衣卫将塔林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把把秀春刀将三人逼到塔碑死角。王子腾亮出宝剑,护住两个孩子。
“踏破铁鞋无觅处,你们倒送上门来了。”智化从一众飞鱼服后面挤出头,狂喜道。
“你个女秃驴!太太对你恩重如山,吃王家饭、挣王家银子、到头来却恩将仇报!”雨村厉声。“别说你是一个佛家掌门,连个人字你都不配!”
熙凤呆呆望着盛满饭菜的箩筐,王家大小姐恍然大悟问着自己:原来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人?
“你个不知死活的贼偷。才长了几根毛?和王家共了几天事?竟有资格教训本座!鸡鸣寺是寺院,更是皇家寺院,佛家也是朝廷的佛家!我哪管得了王大人张大人谁对谁错,皇上抓他问罪,老尼就认他家有罪。二城主,识相的,快束手就擒吧!至于你小子,还是到阎罗店里偷你的贡去吧!”
“这才是王子胜的亲生女儿,要抓活的。”
青龙说罢挥手,锦衣卫一拥而上。
“你俩快跑!”
雨村抄起熙凤的手,朝着密林拔腿跑去。早有侍卫埋伏,绳索提起,二人应声倒地。
碑林中王子腾以一敌众,刀剑铮铮响彻在碑林中。
王子腾体力不支,连连后退,眼见两个孩子束手就擒,一个分神,被青龙一技窝心脚,应声倒地。
青龙走到王子腾身前,高高举起秀春刀。
“叔父!”“二城主!”
突然,天空中一片箭雨,飞鱼服被万箭穿心,几个锦衣卫应声倒在血泊中。
更多金陵兵勇潮水般涌入碑林,锦衣卫和官军砍杀在一起。
“娘!”熙凤看到了久违的身影,飞奔到母亲身边。
王太太亲吻着女儿,母女紧紧相拥。
突然一技秀春刀白刃如风。
“王大人小心!”雨村用剑一扛。
青龙撤刀,一脚将雨村踹了个跟头。
“雨村,保护熙凤。”
太太抽出钢刀,青龙黛凤,白刃星光。
雨村刚拉住熙凤的手,又有几个锦衣卫扑面而来,二人拔腿就跑。眼前一片密林。
“这里,你快进去!”
“大哥哥,你怎么办?”
“别管我,你走!”
熙凤钻进了灌木中。
另一边,王子腾拾起宝剑,纵身一跃到太太身边。
红日下,刀剑合壁,剑似飞虹,电光火石。
一抹绯红染透了天边的云霞。
当啷一声,秀春刀落地,青龙前剑后刀,倒在血泊中。
“熙凤呢?!”太太转头问。
“看!被智化虏走了。”雨村指着远处的城墙上。
夕阳下,冷风吹袭着二百年的城墙砖,王子腾、太太紧追上来。
城垣尽头,已是绝壁。
智化手肘锁住熙凤,从胸口掏出一把匕首。
太太往前一步,智化往后一步。
太太再往前一步。智化已退无可退,半支脚踩着松动的城砖。
“娘!”
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太太,你再往前半步,老尼就和你的宝贝女儿一同粉身碎骨。”
“你要怎样?”
“你们所有人都把刀剑放下!都给我撤走。”
说着智化手中的匕首从熙凤的胸口提到了脖子。
“老尼赌错了,认赌服输,今天让我走出金陵,我们日后不再相见。”
太太、王子腾紧握手中刀剑,一丝汗珠从刀柄的十指间浸出。
突然,智化身后一展排山倒海的影子。
“伸出手!”
“大哥哥!”
一只凤凰纸鸢从城墙后一跃而起,雨村用尽毕生力气,一支手将熙凤提到了天上。
智化猝不及防,脚下失重,一声惨叫,跌下城垣。
雨村和熙凤驾驶着凤凰纸鸢,翱翔在金陵城上空的蓝天云朵中。
“小姐!哥哥!”一个熟悉的声音映入耳廓。
“小妹!”大鸟内发出喜极而泣的呼喊声。
小妹跑上城楼,向着天上的凤凰挥手致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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