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目光一直看向斜下方的他才终于看清了始皇帝身前案几上的事物,是三顶冠帽。看来虽然是临时决定,但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还是为自己的少子提前做了一些准备。

胡亥知机,恭敬地跪在案几前。始皇抬手轻抚胡亥的额头,似大有感慨欲以言说,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缓缓伸手取下了他头上的发簪。

始皇抬手拿起第一顶冠,“缁布冠旨在不忘根本,以敬事祖先宗庙,汝可明白?”

“孩儿谨记。”胡亥受冠叩首。

始皇点头,待李斯诵完祝词,他伸手取下缁布冠,然后拿起第二顶冠,“委貌冠用以大射天地四方,象砥砺男儿志向。亥儿,汝的志向是什么?”

胡亥心神一紧,他本以为只是走个形式而已,却没想到忽然冒出这么个送命题,他思绪急转,勉力道:“孩儿原只想常伴父皇左右……不过如今既然成年,孩儿当自请任事、奉行律法,为父皇分忧。”

始皇帝面无表情,“勿忘汝今日所言。”

“孩儿谨记。”胡亥受委貌冠而再拜。

始皇颔首,静等李斯再次唱词做礼。始皇帝抬手取下委貌冠,又拿起第三顶冠,“长冠为任事之冠,示年已成而可以任事也。此冠既戴,汝便成年,不可再行无稽之事。”

“孩儿谨记父皇教诲。”受冠三拜。

李斯:“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受天之庆。”

始皇抬手为胡亥插上发簪,又示意他仰起头。

刚刚加冠的胡亥缓缓抬头,他能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对自己的爱,也相信真正的胡亥是爱他的父皇的。

不过既然代替了他,于公于私,自己都不可能对这位千古一帝有什么恶意。始帝将陨,就让自己陪他最后一程吧……

始皇帝盯着自己的少子面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仿佛是表示满意,“冠礼既毕,便该给你赐字了……”

说着,始皇帝扭头看了眼一旁的李斯,继续道:“为父与通古商议了一番,便赐你表字,‘子华’。”

始皇帝竟然自称为父,可见此时也是真情流露了,殊为难得。

不过也能理解,自从始皇帝放逐了自己的母亲赵姬,他就几乎对所有的情爱彻底失望。直到后来,一个被唤作胡姬的女子出现了,那是始皇帝难得的动情,然而胡八子红颜薄命,早早逝去,只给始皇帝留下了一个儿子。他的名字叫胡亥——胡姬在亥时给嬴政生的儿子。

“儿臣谢父皇赐字,谢丞相关照。”胡亥分别向两人行礼。

“公子快快请起。”李斯正坐起来,抬手虚扶。

就在俯首拜倒的胡亥还在思索这个“字”的含义时,始皇帝就直接揭晓了答案:“子者,属水。与亥相同。而我大秦正是以水为德;华字,则与胡相对。丞相取此字着实是对你大有勉励,你切不可辜负此中美意。”

胡亥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再次拜谢他们二人了。

他听明白了,首先,以字释名是基础。因此,子华这两个字就正好和胡亥两字相映衬,怎么个映衬法呢?

子和亥都是属水的地支,这自不必说。而胡字,除了是胡亥母亲的姓氏外,也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别称。至于华,这个源于中国人祖先华胥氏的字,则正可以用来指代中原冠带之国。

正所谓,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这便是其中深意了。现在到底跟以前不一样了,六国覆灭,天下皆归于秦,因此大秦便不能再像之前秦国时那样,接受所谓‘蛮夷之邦’的称呼。

所以无论是为了标榜秦人对“华夏人”的领导地位,还是强调“华夷之辨”进而增强所有“华夏人”对秦政权的认同感。华这个字对于现在的大秦来说,都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因为这关乎秦政权的合法性。所以说这两位给他嬴胡亥取的这个字,也真可谓用心良苦了。

“子华,汝既成年,便不能再做小儿女姿态,总是跟在朕的身旁了。且归,且归……”始皇帝口唤子华,竟是直接就要赶胡亥离去。

“孩儿明白,孩儿告辞。”新鲜出炉的嬴子华恭敬行礼,然后趋步而退,缓缓离开了偏殿。

然而此时的殿中,明明是临近晚宴的时候,始皇帝却挥手屏退了侍从,只剩下始皇和李斯两人而已。

始皇帝端坐严整,却语气随意地说道:“通古,你看,子华怎么样?”

听着如此亲切的称呼,李斯这个始皇帝几十年的臣子兼战友却没有一丝轻松之感。

原来始皇帝询问他该给胡亥公子取什么字时,他以为这只是始皇帝的一次随手而为,就像命胡亥去巡察阿房宫一样,是对这位少公子的稍稍扶持……作为一个法家君主,这种隐秘且细微的操作不要太常见,也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然而,现在他却直接向自己询问起了公子胡亥能不能成为帝国的继承人。如此赤果果的询问,又是关乎太子这样的国家之本……直让李斯不禁感慨,陛下啊陛下,你终究也是老了!

——李通古沉默。

少顷,他捋了捋已经完全花白的胡须,终于还是没有回避,“胡亥公子之前的确失于轻佻……但观他这几日的作为,却也颇有担当、日渐沉稳。并且他还通晓律令、心向陛下……只是,尚稍显年轻。”

他已经七十一了,是老朽中的老朽,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因此,他就算是拼了老命把自家的女婿将闾公子扶持为新皇,于他又有何益?

他这一生辅佐始皇帝扫灭六国、调理天下,然后登上丞相之位、封为伦侯。他的功绩和尊荣已经到顶了,一个国翁的称呼于他而言,真的是可有可无了。

厕所里的老鼠拼命钻到了仓中,可饱食半生,快要死了,难道还要再登上粮山之顶,来证明自己的富有吗?只求安稳度过余生罢了。所以他才说出了这样一番颇为中肯的评价……

始皇听后,缓缓点头,不再多言。

法家的君王就该“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君。”他此番询问已经有些偏离自己往日的作风了。

……关心则乱,此番正可见始皇对其关心之深。

日落月升,其他的公卿大臣也陆续到了,这是一场规格极高的宴会,列席者至少也是九卿大吏。

数来数去,竟也不过二十之数。

从外边穿过门缝向里看去,隐约可见一些面孔,那是右相冯去疾、是治粟内史郑国、是武信侯冯毋择……

夜渐渐深了,却无人离去。始皇的元日赐宴从来都不是家宴,如今剔除了已经成年的公子胡亥,就更加与“家”字无关。

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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