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始皇帝是不是普照天下的大日,太阳都具有照亮半边地球的能力。
因此还是这日,同样在阳光照耀下的一个地方,泗水郡沛县丰邑,已经四十六七岁的老男人刘季,也在与他的“兄弟们”进行元日的庆祝。
作为泗水亭长,刘邦也的确是这沛县方圆有头有脸的人物,又因为为人豪爽大气,堪称黑白两道通吃。
这不,正在观看卢绾与人斗鸡的刘季叫好声还没落下。便有一位小弟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说县里的功曹掾萧何大人给亭长送元日贺礼来了,此时已经抵达里门。
众人闻言,一阵起哄叫好。但刘季却不理会他们,只稍微整理了一番他颌下那茂密的美须髯、以及头上随意包着的发髻,便立即迎了出去。
“萧大人,岂劳您屡次亲自登门?便是要见,也该是我刘季到县里拜访啊!”刘季说着,同时拱手作揖不停。
“刘亭长,客气客气。这来都来了,不请我进去喝口水?”一身青衣、头戴小冠、腰间还配着黄绶铜印的萧何玩笑道。
刘季大笑,伸手到:“萧大人,里面请。”
而萧何显然也是轻车熟路,丝毫不跟刘季客气。直接走在了前面,刘季也不以为忤,乖乖跟在身后……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中阳里。
而所谓乡间人的元日欢庆,自然也不过是划拳嬉闹、角抵斗鸡,众人热闹饮酒一番罢了。
只是在场人数虽多,除了刘季,却也没人敢在萧何面前放肆。
因此他这一来,终究是让气氛大不如之前了。
………
“饮,饮!”“好!”
“好——”
且说这饮至日入时分(也就是下午六七点的样子),天色渐渐有些暗了。
刘季酒量好,此时也不过面色微红,而萧何则干脆只是浅尝辄止,还清醒的很。
伴随着一阵叫好声落下,他更是坐直上身,用力拉了拉刘季的袖子。
刘季也是人精一般的人物,他岂会不明白这是戏肉来了。平时萧何可不会这么晚了还留在他这穷乡僻壤。
于是他立即低头,轻声问到:“萧大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萧何则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借一步说话。”
刘季自然无话,他先是对身侧的卢绾使了个眼色,便即刻起身,朝着诸位兄弟摆摆手。以萧大人内急,却因天色昏暗不知在哪里如厕为由,引着萧何远离了那片被众人环绕的嘈杂之地。
眼见着两人消失在黑暗中,场中一时哄然,也不知是谁开的头,竟忽然说起了之前萧大人与亭长如何相识、又是怎样往来的,之类的八卦。
却说萧刘二人离了众人视线,也不去找厕所,反而七拐八拐的进了村西头的一间屋子,进去之前刘季还骂骂咧咧地赶走了旁边两个脸色通红、打着酒嗝的小弟,并告诉他们,谁也不准来偷窥他如厕。
两人进到屋中,萧何见刘季行动缜密,便放下心来,直接开门见山道:“刘季,你可知你已是大祸临头!”
见刘季发愣,萧何面带焦急,沉声再说道:“你刘季,已经大祸临头了!”
刘季本就没多少醉意,听到这两句话,更是比平常再清醒三分,他一晃脑袋,连忙问道:“萧大人,何至于此啊!?究竟出了何事?”
萧何声音更低,急促开口:“始皇帝此番修建骊山陵人手不够,又要征发刑徒到关中去,而咱们沛县负责押送他们的就是你,泗水亭长刘季!”
“本来这事我肯定是要帮你的,但此次郡里催得急,县令就直接将你的姓名给递了上去……我也没办法再变更了。”说到这里,萧何顿了顿,看到刘季仍能绷住面色,不禁在心中暗赞他一句好气度,然后继续道:
“现在这情况,你要么就立即逃走,直接去芒砀山躲几年再出来,我立刻给你置办验传;要么就老老实实的去,能完成就完成,完成不了,怕是只能亡命了……不过你家里人我会给你照看着。”
所谓验传,就是秦朝人的出行凭证,类似于现在疫情下的身份证和行程码。“验”是身份证明,记录本人的名字,性别,相貌体征,家住什么郡、什么乡、什么亭。“传”则是出行证明,上面记录本人的姓名,性别,去哪里?要做什么?如果你违法,这个替你写传的人要一起受罚。
话说商鞅当年出逃时,就是因为没有这个自己发明的验传而被馆舍拒绝留宿,最可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等等,萧大人,就算要到咸阳押送一趟刑徒,也不至于就性命不保了吧?”刘季哪里是什么面不改色,分明是被这一大段话搞得一阵懵,现在正试着慢慢把这件事捋顺呢。
“唉呀!刘季啊刘季!你让我说什么好呢?”萧何叠起双手一拍,又拉着老刘季的右手道:“你还不明白吗?这天下,要乱了。”
萧何见刘季彻底沉默,解释道:“近些年朝廷征发徭役越来越频繁,之前征发的人已经还没回来,后面就又有诏命下来拉人。眼看着春耕将近,许多人家里却只剩一个男丁,更有一些人家老妇都要下地扶犁……便是不说这些,谁都知道那骊山不是人呆的地方。凡是去那里的,还没有一个活着回来。你押着刑徒西去不错,但那些人怕是在半路上就要逃个一大半!就算你最后真到了骊山,没有刑徒你怎么交代?秦律严苛,没准还会把你自己给搭进去!?”
“萧大人,你容我再想想。”刘季左手扶着额头,只感觉脑仁生疼。估计刘季此时的心里除了骂娘就是感觉太过荒唐和离谱了,这都什么事儿啊?!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生!
“不过你也不必太纠结……”
说到此处,萧何油灯下的面容忽然显得狰狞了许多,但声音却更小了:“这大秦,怕是撑不了几年了!天下盗贼四起,朝廷处处漏风。官吏尸位素餐、刑徒伺机逃走之属,比比皆是。真可谓,大厦将倾。等到时候你再回来,照样还能做一番事业!”
刘季听罢,脸色一阵阴晴不定,其实萧何的话他都听明白了,也知道这位主吏掾大人说的没错。只是即刻之间就要舍弃身家去亡命天涯,要做这个决定,还是过于艰难了些。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
外面的喧闹声愈发明显,从窗子传入屋内,扰动着油灯一忽一闪,更显得屋里安静了。
忽闪的灯光与变幻的面色相结合,让刘季的脸庞更诡异了,他终于开口;“萧大人,便如你所说,我先试着去押送,若是实在不行,再落草芒砀山。”
“哎……”萧何幽幽长叹。他也知道选择立刻逃走很难,所以这一声叹息既是在惋惜刘季终究做了这个保守的决定,也是在叹息他所这番遭遇的残酷。
但不管怎样,总算还是做了个决定,能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旁人夸他刘季一声有能耐、能决断了。萧何知道,这事若是放到自己身上,自己也绝不会比刘季做得更好。
话到这里也没别的可说了,萧何从榻上站起,对认真对刘季道:“本月初六就要出发,你看着办吧。汝家里人我会看顾,毋忧。”
刘季也无话可说,当即便跟着萧何出了门。
萧何低着头一路不停,直接和刘季一起走到了中阳里门口,里门监见是刘季,自然不敢为难。
两人远走几步,萧何才回头道:“你快回去准备准备吧,不必送了。”
刘季点头,对身边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人道:“卢绾,替我送送萧大人。”
“萧大人,请。”同日出生兄弟就是可靠,卢绾也不多问,拉着缰绳行礼做请。
“告辞!”萧何翻身上马,拱手作揖。
“萧大人保重。”刘季还礼。
萧何说罢,扬长而去,卢绾则连忙驾马跟上。
只是临走前,萧何还深深望了刘季一眼,此刻远去,只在冬日的黑夜中留下一声长叹,“唉——”
卢绾情知两人相谈良久,而且平时都是驾车的萧大人此次只骑了匹马,必定有事。于是也知机的没问,只默默地随着萧何离去了……
且说刘季送萧何离开后,自然是心绪难平、摇头不已,一时倒也没去深究这声叹息。
但要说萧何为何会因为刘季再叹息一声?换句话说,他为什么会这么在乎刘季?
首先自然不是因为刘季那让人艳羡的美须髯……其实他之前也已经跟刘季说过了。
这天下就要大乱了!他萧何虽只是一个两百石的小吏,却也看得很清楚,大秦朝廷之所以能安稳延续至今并且还压服着山东六国遗民,全是因为始皇帝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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