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此台仅仅是地基便高达数丈,的确不负上天台之名。”

眼看着郑安就要以袖掩面抛弃他这公子了,胡亥立即补充道:

“上天,上天,此台莫不是祭祀天神所用?”

章邯倒是一直面不改色,虽然他已经心里彻底认定这就是那个不学无术、只知玩乐的荒唐帝子。

于是带着对始皇帝诏命的疑惑,章少府微微颔首,“公子所言极是,此台正是祭祀昊天上帝和井鬼二宿的……”

胡亥点头,不再多言,他的情况本就不允许多说话,能敷衍就敷衍。这次能侥幸过去,下次可就不一定有这等好运气了,至于章邯的看法和话中的试探意味……

胡亥公子选择听而不闻,装糊涂。

章邯见胡亥不语,便不再自讨没趣。却是在心中确定,这位胡亥公子就是仗着皇帝的宠信来玩乐的,自己只需要着力应付一番便可。

想到此处,章邯收拢心绪,开始专心在前方领路,并不时对胡亥讲解一下各工程的进度,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明白。

三人同行,四处游逛,时间也如鸿雁般飞逝不停。然而走着走着,嬴胡亥的面色却越来越阴沉,再不能绷得住了。于是他将眼神从雄伟宫殿和绚丽园林上移开,看向了一旁的少府章邯。

而章邯仿佛心有所感,也扭头过来看着他。

胡亥闷声开口:“还未请教少府大人的字。”

章邯也绷起面容,“在下字少荣。”

胡亥点头,“阿房宫乃父皇下令修筑,我不敢置掾。但你章少荣身为主作的少府,却怎能丝毫不顾及这些刑徒的性命!任由他们在这深秋之时,衣不蔽体、草率做工!”

这倒也不能说是胡亥故意找茬,实在是太过明显了。他们是一群夹杂在与雄伟和绚丽之间、并且与这两个形容词毫无关系的事物——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蹒跚前行、如行尸走肉般游荡。

的确太明显了,特别是对于他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青年来说。能忍到现在才开口,已经是他耐力惊人并且艰难背弃了自己刚刚所立flag的成果。

然而不待胡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大发完他那没什么用的悲悯之心,章邯就立即表现出了完全出乎他预料的行为。

章少荣不仅终于有了表情,而且一扫之前对这位公子的防备和不屑,真诚的面容甚至还带了些微哀色:

“公子高义,之前是章邯小人之心了,向公子赔罪。”

说着,他正对胡亥认真一揖,整得胡亥手足无措、汗颜不已,几乎要身躯一颤,反手深揖回去了,章邯才挺直上身,拉起胡亥的左手,“不意公子居于深宫之中,尚知吾等黔首百姓之艰。”

胡亥无语,只得抬起更加尊贵的右手轻拍章邯的两只手,用精神来慰藉这位出身不高九卿大员。

这就是“握手言和”了。

当初孔子探望伯牛时,隔着窗户握起他的手,曰:“命也夫!斯人也而有斯疾,命也夫!”

又有赵国的宦者令缪贤跟随赵王与燕王会面,被燕王私下握手,曰:“愿结友。”

总而言之,握手,在那个年代是一种表示亲近的动作,很普遍。至于握手言和这个成语,则是后世汉光武帝刘秀创造出来的。

但即便如此,即便已经通过看书知晓了这种风俗,当这种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胡亥还是感觉有些不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章邯终于松开手,放过了艰难承受的胡亥公子。

然而良好的家教和接下来的话题不允许章少荣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他面色羞愧地开口道:

“非是臣铁石心肠,实在是……唉,也是臣之罪。往年给刑徒们的冬衣都是九月之初发放,元日之前完毕。然而今年天寒,骊山陵处便提前调取了冬衣。阿房这边动工不过一载,刑徒人数又多,再加上臣不曾预先计较,终于酿成大祸。臣羞愧难耐,于是只得从饭食之上补充,好在每日有汤水为济,才未酿成许多损伤……”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胡亥听罢,也是愈发无言了。他此时才是真的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秦法严密,什么事情没考虑到?他这一波大发慈悲心简直就是,尴尬的妈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

章邯这番话的意思就是说,往年的时候都有计划,会在年前的九月份这一整月陆续发放冬衣。结果今年太冷了,骊山那边是动工了数十年的老资格,上上下下体系完善,于是就提前调走的一批。结果导致阿房这边出现了缺口,到现在几乎一件都没发放,所以这些刑徒就只能穿着往年的破衣裳或者干脆是夏衣短打。

就这种情况下,人家章邯还努力为这些刑徒烧了热水,让他们能每天喝些“汤”……好在最终没造成重大人员伤亡。

胡亥仍处在尴尬中,一时间绕不开那个弯,可落在章邯的眼里,那就是自己的解释并未被这位公子认可,于是他连忙继续道:

“不过公子放心,臣已经在积极调度将作丞那边的仓储了,不出数日就可以发放一批冬衣,解众刑徒的燃眉之急……”

章少荣说罢,一瞥胡亥,见其人面色有异,立即又接口道:

“其实也不能怪罪骊山处,秋日做陵,地底湿寒,实在是急需冬衣。”

胡亥彻底失语,面对如此全面的解释,他只能以沉默回应。

三人就这么不尴不尬的站了一会儿,眼见着还有继续对峙下去的趋势,胡亥知道他此时必须开口了,于是腆起脸,勉力道:

“章少府思虑周密,我定会如实禀告父皇。”

“如此,就谢过公子了。”章邯拱手以对。

胡亥认真还礼。经过这么一遭,他大概是不敢再对这些事情随意置掾了。只是如此一来,也就真的成了章邯最初所想的情况。

这位荒唐的帝子,还真是仗着宠信来游玩的。最多不过他的动机并非来自自己,而是始皇帝的命令罢了。

不过这一遭下来,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不仅解开误会,胡亥还得到了交差的说法,章邯则应付了巡察。

因此,当他们再次启程,虽然谈不到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却也气氛融洽,不复之前的尽皆面无表情。

“两地刑徒相加竟有七十余万,实在……”

“他们皆因触犯律法而为隶臣妾,公子却不该有所怀疑。”

面对展现出秦吏威严的章邯,胡亥竟也没有轻易松口,“我却听说这些人大多是受邻里牵连、因连坐而来的。难道他们是真的触犯律法了吗?其罪不至于此啊……”

‘甚至他们那些邻里之所以犯罪,也有许多是被强制迁往南越北胡之地,因为不愿离开故土而逃走的;更有一些干脆是因为子弟死于始皇帝南征百越、北击匈奴的战争而无力耕种,最终导致无法缴纳那泰半的田赋。’胡亥在心里默默说到,看来他这几日也没闲着,很是学了一些东西。

章邯也沉默了,显然很清楚嬴子华没说完的那些话是什么,但更清楚的是他们不能再进行这个话题了。

少顷,章邯恳切回复道:“公子所言不错,只是近来骊山与阿房尽皆吃紧,故而不得不为之罢了……况且,就算他们不在此处,亦要在各地为城旦、鬼薪、舂米。”

胡亥听明白了,但不代表他认可这种说法。

首先一个,在那些临近家乡的地方做奴隶,好歹会有亲朋帮衬,并且还有回家的盼头。

其次,那些工作就算再累,总归是比不上在原野工地上、烈日寒风下,搬运石料木料、筑墙、夯土,这些纯纯的体力活吧。

但不认可这种说法也不代表他不接受,因为章邯提到这方面就是告诉他胡亥,再说下去就是非议国政、甚至诽谤皇帝了,于是他终究还是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针锋相对的第二次交锋以始皇帝的隔空压制而草草结束。于是互相了解了一些对方性情和底线的两人,在之后的再次交谈中终于拿捏住了感觉,再没了争吵与不快。

人与人的相处就是这样,积极相交的两人会在短时间内摸清这些,从而让交流真正和谐。

于是东拉西扯,两人就这样缓缓行走在阿房的残缺建筑之间,可谓相谈甚欢。

直至太阳渐渐偏西,大约是午后晡时讲过的时候,胡亥眼见天色不早(晡时,下午三点至五点,吃饭的时候),便有了告辞之意。

“章少府果真妙人。理事分明,又气概非凡,可谓允文允武。”胡亥对这个让他得以好好倾诉一番的人表示满意,不吝夸赞到。

“公子谬赞,我观公子体恤黎庶、才思敏捷,才是真正的人杰。”章邯也用不要钱似的好话回应着。

胡亥拱手行礼,“时辰不早了,少荣的作为我会一一禀告给父皇,这便告辞了。”

章邯还礼:“多谢公子。”

胡亥颔首,然而却没有即刻离去,而是走到章邯的身侧,轻声耳语道:“将在外,相在内,将相和,才有为将者百战百胜。”

章邯呆住了,之前胡亥夸他允文允武时,他只以为那是无心之语,却没想到其人又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他抬起头来,只见那背光而行的公子此时已经停住了脚步,与他相距不过数丈,“待章邯稍有闲暇,必登门拜访公子。”

胡亥却没有扭头去看那个站在光里的男人,背着太阳点点头,他便继续迈步离去了。

其身形有些单薄,不过在一位强壮护卫的跟随下,倒也气势不弱。

尽管对世界线收束的说法仍然心有疑虑,但胡亥终于还是选择了抓住这个机会,算是给自己的以后留条路吧。

至于探究那种可能存在与否,胡亥决定再找机会试验……总不能真放过这个就在手边的未来大人物吧。

“唉——”

胡亥叹息一声,似是放下了什么,当即脚步轻快的向东而去了。

这时再去看四周那弥漫着烟尘的混乱工地,他顿时感觉轻松不少。

因为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不是他想躲就躲得掉的。

非者,错误也。秦少非,为大秦减少错误……

无论未来境遇如何,也无论前路是否收束。

既然穿越过来,这就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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