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个胖子,指着晨问旦:“这头人牲,三头牛卖给我,如何?”
旦摇了摇头。
“四头牛!怎样?”
“不卖!”
“一口价,五头牛!”那人一咬牙,伸出五根手指,在旦的眼前晃来晃去。
“滚!”旦本来心情就不好,终于忍不住发火。
“不卖就不卖,发那么大火做什么?后生就是火气大,没女人憋的!”
看着那人一步三回头、满怀遗憾地离去,晨非但没有丝毫愤慨,反倒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好笑!
深夜,晨躺在旦给她寻来的毛毡之上,于睡梦之中隐约听见地底下悉悉索索,好似有一只硕大的老鼠钻过,她心中一动,瞿然而醒。
难道那位土神又来了?他是不是来救我的?
晨刚把耳朵凑到地面上,便依稀听见一句“我要去找女人”从泥土之下闷闷地传来。
如此好色,这是土神么?
晨本想敲击地面传递讯息,听了这话却犹豫了,万一这位不是土神,而是什么好色的鬼怪呢?招出来多半会给自己带来更加难以预料的灾祸。
就在她迟疑之时,那悉悉索索之声很快远去,黑暗中传来旦的声音,“晨,怎么了?”
“没什么,有老鼠打洞!”
次日,大河岸边。
浩淼烟波,荡漾着向阴沉天际延伸,重重浊浪,卷着泥沙滚滚东流,目光所及之处,对岸的葱茏草木变得模模糊糊,看上去有些虚幻,水面上的船只木筏,犹如随波逐流的落叶。
纵然瞧得心惊胆战,晨仍被这神奇而博大的造物深深吸引。
简陋的渡口,挤满了一串串的人牲。
为方便渡河,人牲被重新编排成十人一串。
盩人包下了附近所有的船只和木筏,从早晨忙到傍晚,才把所有人运过河。
浑浊的河水带走了三串人牲。
其中一串,因超载而翻船,瞬间被波涛吞没。
另外两串,乘坐同一艘大木筏,到河中央时,有人企图夺取木筏逃走,与盩人士兵拼命,混乱中有人牲跌落木筏,拖着同串人一起没入深渊。满满一筏人,到最后只剩下两名筏子客得以幸存。
晨远远目睹人们在浊浪中惨叫着远去、消失,扭头向旦郑重说道:“这都是你们造的孽,他们的死,都要记到你们的头上,上天不会忘记,大河也不会忘记!”
旦避开晨的尖锐目光,沉默半晌,终于缓缓道:“有朝一日,我们盩人将废除血祭,造一个清平世界,让天下人守尊卑、知礼节,令各族亲如一家!”
晨一声冷笑道:“谁尊谁卑?守什么礼节?既然分了尊卑,还怎么亲如一家?”
旦还从未想过这些,顿时哑口无言。
晨没有继续嘲笑她,而是转移话题道:“将来太远,不如着眼当下,你既然想废除血祭,何不从放掉这些人牲开始呢?”
旦想都没想,“不成,放掉人牲,必然得罪康王,非但救不出我父亲,还会给盩人带来杀身之祸!”
晨毫不客气地给予冷笑。
“说到底,还是跟你哥哥一样,以盩人为重,姬姓为尊,将其他各族视为草芥!你们凭的是什么?”
旦红着脸道:“哪一族不自视高人一等?这也是无奈之举!就算我们不替康人抓人牲,照样会有其他人去抓!”
“狡辩!我瞧除康人以外,就数你们盩人抓人牲最勤快,西边各族都被你们逼得无处可去,只好躲进深山。”
“我们盩人不但要生存,还要壮大!要壮大,就只能依附康人!再说,从前我们也没少受你们族欺压,我们为什么要搬到周原上来,不就是因为被你们逼得无处可去了么?”
旦的不光脸红,脖子也变粗了。
“胡说,近百年来,我们一直在山中迁徙,从西到东又从东到西,在各族夹缝中求生存,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会欺负你们?哎,对了,我怎么听说你们搬到周原,是应康人邀请呢?康人想让你们做附庸,让你们帮他们经营西边、抓人牲,所以让你们到周原来!”
旦终于无言以对。
当年,姬姓盩人还在幽地放牧。
有一天,旦的曾祖父、老族长古公宣父的窑洞里,来了三位不速之客,其中一人自称崇侯,特来劝说宣父率族迁徙,做康人的附庸和西土屏障。
古公宣父看到了机遇,于是率领大部族人拖家带口,赶羊牵牛,迁至周原,而后在康人的帮助下立住脚跟,开始以狩猎方式从异族抓捕人牲,向康王进贡。
旦的大爷爷泰轩、二爷爷崇雍不愿做康人血祭的帮凶,与宣父以及旦的爷爷戚历决裂,率领少量族人出走,不知所踪,有人说他们去了遥远的南方,也有人说他们在渭水畔某地安了家,总之,他们不再与盩原有任何瓜葛。
宣父死后,戚历顺理成章地成为姬姓盩人的族长。
在位十几年间,戚历带领族人连年征伐周围部落,战果颇丰,将人牲源源不断地送往康都,深得康王赏识,后来戚历到康都献俘,稀里糊涂地在康朝的内斗中被时任康王文丁杀害。
不到十岁的昶,在族人的辅佐下即位。
昶继承父亲遗志,仍然兢兢业业地替康人征讨西土各族、向康王献人牲,却从没有被文丁王的继任者帝乙王重视过,直至康王子受即位,昶才再次受到器重,然而,好景不长,喜怒无常的子受将昌囚禁了起来,据昶捎信说,是崇侯诬陷他结党营私、阴怀异心所致。
其实,在旦的内心深处,也一直认为盩人甘作康人鹰犬、欺压讨伐异族、为康王抓捕人牲等事十分不光彩。
晨言语并不激烈,其中蕴含的事实却铿锵有力,无论他如何辩解粉饰,总觉得心虚理亏,嗓门再大,吐出的言语也是苍白无力。
不过,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悄然成形:倘若盩人得了天下,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须得设法“抹去”才是,决不能让他人或后人知晓!
剩余的路途中,旦尽量避免与晨交谈,甚至不敢迎接她的目光。
晨即将面临的残酷境遇,如鞭子一般抽打着旦的内心,盩人的未来如山一般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们兄弟三人的交流,也变得少之又少,因为他们都感觉到了彼此内心的煎熬,这煎熬,无从排解。
他们行色匆匆,心情复杂。
再难走的道,也有终点。
再漫长的路,也有尽头。
衣都终于到了,原本已经被路途劳顿淡化的恐惧,在人牲们心中又滋生出来,他们的人生,将在此地戛然而止。
而盩人们,则因任务即将完成而放松,他们笑声在人牲们的惨淡愁云中荡漾,许多人开始唾沫横飞地商议如何在衣都这花花世界里寻欢作乐。
闳夭、散宜生等人见到邑、旦、鲜等人的第一句话就是:“太好了,总算没有误了祭祀的日期!”
看样子,他们已经在衣都郊外等了许久,看到长长的人牲队伍,一个个紧绷的面容舒展开来。
“美人,异兽,宝马,珍宝,已经献给康王,康王甚是高兴,语气有些松了,还允许我们去探望主公。请二位少主放心,主公一切安好。明日再把人牲献上,想必主公便可脱困!”
闳夭身材微胖,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抑扬顿挫。
邑端着从散宜生手中接过来的陶碗,里头也不知道装的是水还是酒,刚凑到嘴边要饮,听了闳夭的话,又把碗拿开,“既然如此,何不今日就献?省得夜长梦多!”
散宜生接话道:“主公交代,请大公子在献牲之前,务必先携带礼物,去拜访妲己。”
“为何要去拜访她呢?”邑皱眉道。
在盩人眼中,妲己的名声不太好。冶容善淫,狐媚惑主,不守妇道,干涉朝政……这些评语都是盩人送给她的。
一说要去拜访她,邑心里一百个不乐意。
散宜生道:“妲己有个弟弟,叫忿生,这你是知道的,咱们之前曾拜访过他,他应当在妲己耳边说了好话,前不久,妲己还派人探望主公,对主公颇为关切。主公想让你亲自去回拜她,表达谢意。”
“为何不再献牲之后再去呢?献牲之后,万一康王仍不松口,再去拜访妲己,也算是留了个回旋余地。”邑意图推脱。
散宜生道:“拜访妲己之后再献牲,大吉,是主公占卜得来的,乃是天意。”
闳夭道:“是天意亦是人情。少主一到商都便去拜访妲己,妲己必定以为少主看重于她,她一开心,必然会在康王面前美言几句,此乃人情。”
邑沉吟片刻,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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