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鸣瞄了一眼身边的易安前辈。
她神色不变,眼帘微垂,但深棕色的瞳眸中却闪烁着几分恨意,或是其他什么类似的情绪。
“无妨。”最终,她只淡然地回复道,“我自有分寸,更何况天下太史公诸多,散在各地,如星落分野,还有天将军助阵,一旦生变,我唤来他们便是。”
“可是……”季治终究还是不放心,“倘是真的,那大灾的力量,哪怕是您……”
“史家必须一板一眼地探明事实,这是天地赋予我们的责任,季治。”易安的语气像是在说教一般,“我只是责无旁贷而已。”
“既如此,老师,我也与您同行,如何?”这位太子上前一步,恳切道,“就像以前做您濯川令时那样?”
易安看着他的眼神中浮现了一丝怜爱,但她很快摇了摇头:“季治,如果你还只是皇长子的话,兴许这事可行。但如今,你已被立为太子,更任吏部尚书之要职。你的成败已经足够影响命运,因而不能搅入这其中来。”
“那我不以您的濯川令出行,而是作为悬息的吏部尚书随军,您看怎样?”
“何必呢?”易安看着季治,苦笑道,“我无权干涉悬息内政,你自行定夺便好。”
季治对此一笑,不再多说些什么。
随后,他向易安与平鸣道别,跨上骏马,从宫闱间的大道上缓缓驾去。他的仆从为他牵着马,打着伞,隐入了渺渺雨幕之中,同那些奢华的盖车混在一起。
平鸣还是为易安撑着伞,走在路上。他一时间积攒了许多不解,肚子里憋着不少问题,但他不准备现在就一股脑问出来。
他应该还有的是时间向前辈讨教,现在不急。短短一段时间相处,他便摸到了与易安相处的门道。只要时机正好,她从来都不吝赐教。
“现在我们去哪儿,前辈?”
“回天机府。”
“那还挺远的。”平鸣与易安交流起来,已经不怎么拘谨怕生了。
他们穿过绛红色的宫门,上了下了许多级台阶,回了不少人的礼,终于是离开了偌大的皇宫。
一路上,易安偶尔向平鸣叮嘱两句。
“少友,明日我会同你参加宫中为你准备的筵席,到那时,不必紧张,礼貌一些便好。”
“我明白了。”平鸣点点头,心中不知何所思。
“三日之后,鸿启帝发兵亲征,届时我也要同行,少友你可能要独自留在这天机府一些日子,在此之前,我会告诉你应当做些什么。不要误事。”
“我会好好努力的。”平鸣满口答应着。
“我不在的时候,若是钟声响起,便是有人想要通过镜花术联系天机府。这时,你要去到二层,找到一面铜镜,扭动一旁的白色魔石,这样便能构建联络通路……回去之后,我再教你该怎么说。”
“谢谢您,前辈。”平鸣嗯了一声。
街上并没有因为下雨而变得寥落,不少行人撑着伞,三三两两地走着、谈笑着。此刻,哪怕是伞盖下的两位太史公,竟也没显得有多么引人注目。
平鸣看到了许多盛装打扮的少男少女,相互挽着手。女孩们身上珠玉琳琅满目,手中大多拈着一支青蓝色的花,男孩们则腰间佩剑,一手撑着伞,一手将身边的少女揽入臂弯。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平鸣好奇地问道,“好多情侣。”
易安欣赏着眼前烂漫的光景,解释道:“今天是四月五日,是悬息的送春节。这一天里,有心上人的君子,都要在江畔采撷一株青荷,赠予那位美人。因为只有在这一天采下来的青荷,才会保持数十年不变的青蓝亮色,否则无出半天便会枯萎。它也由此成了忠贞的代名词。”
“真好。”平鸣发出了由衷的感叹。想当年,在前一世,他一直埋头书本之中,错过了不知多少个这样美好的时刻。
想着想着,他又开始惦记那些身后之物了。
当初,在他决定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出差前,其实并没有和家人商量过。但他知道终究瞒不住,于是在临行前一段时间,还是坦明了。
当时,母亲拽着他的袖子,说了许多关照与不舍的话。而父亲只是默默地、严肃地看着他,到头来只留下一句“迁昭,你想好了就行”。
如果可能的话,他真的想告诉他们,自己在这边成了什么不得了的存在。他觉得妈妈要是听说了这些事,肯定会天天念叨着什么“我家孩子积善缘修成仙啦”之类的。想到这里,虽然苍凉,但他还是不禁在心里笑了一下。
还有自己亲爱的宝贝。她工作也忙,而且有些抑郁和恐慌,偶尔会莫名其妙地情绪崩溃。他总得安慰她。但她同时是他不可多得的知音,当初他要走时,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用说。她明白他的道理,只是告诉他“要早点回来”。
他忽然害怕起来,怕她在自己离去之后,真的做出什么不自爱的事。但他又觉得,她的心思是细腻缜密的,所以总该能想象到这样的结局,并有所准备。
但她始终会受不了的。他心里很折磨,担心着许多身前之事,想着倒不如早早一死了之,也免得如现在这样纠结。
这时,他又觉得,还好之前自己没来得及和她要小宝贝,否则现在,他八成哪怕魂飞魄散,都得想办法回去。
他观赏着雨中这令人陶醉的景色,细细回味着自己生前的一点一滴,却忽然猛地一怔,几乎是愣在了原地。他意识到,那些弥足珍贵的记忆,自从自己来到这里之后,便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他现在已经记不清父亲与母亲的脸了。
平鸣眼神空洞地顿在了原地,让一直往前走的易安差点踏出了伞的遮罩范围。于是,她只好也停了下来,轻叹一声。
“少友莫非想起留恋的事物了?”
平鸣微微张口。
“前辈,您前一世的至亲,您还能想起姓甚名谁,容貌如何吗?”
“原来如此。”
易安无可奈何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都想不起来了。那上一世的过眼云烟,也就只剩寥寥几首诗词歌赋记得住了。”
“我还记得。”平鸣的语气有些急促,“您在后世很有名,您的诗词我背过不下百十首,您的父亲与丈夫,还有您的生平,我都记得。比如说……”
“停。”易安冷冷地扬起手,“不必告诉我,那些往事之于我来说,不过是画蛇添足,不记最好。”
平鸣感觉手脚有些颤抖。他明白自己惹易安前辈生气了,因为她现在的语气,就好像寒川月提到大灾时那般严肃。
他慌忙噤声,用低垂的眼神表达着自己的歉意。
看着平鸣犯错的模样,易安一瞬间又心软了。她放下了示意他闭嘴的手,语气眨眼间变得柔和。
“少友抛不下那些身前之物,我能理解,只是,它们终究只能幻作那镜花水月,是挽不得的。”她素手轻轻搭在平鸣握伞的手腕上,轻声安抚道,“但没关系,少友当然可以留恋,可以依依不舍,因为这些幻景,仍是我们这些人最宝贵的、有关那一世的信物。”
平鸣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酸楚,但他没有显露出来,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易安伸出手,用神奇的法术替他拂去身后的水渍,接着说:“但我们这些人,在这宇宙人生中,终究占着的,是一个入乎其内、却又出乎其外的位置。我们心中怀着的,除了人性,更多的是所谓的神性。因此,我们注定会渐行渐无踪,直到再不带可谓桎梏的牵挂为止,这就是命。但我们不必对自己苛刻,喜欢之物,便多描摹一些,不快之物,便不去想。虽然与凡人不同,但我们始终、还是活在这人间。”
平鸣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我明白了,前辈,谢谢。麻烦您了,我们继续走吧”
“嗯,无需在意,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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