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僧侣,长得十分自然,并不显得宏大,并不显得伟岸。
体肤未曾鎏金,手掌上也没拿着金锡,反而拿着一个船桨,有如任何一个凡人一般平凡。
他乘着一叶扁舟,撑船于金海之中,见到南乡子,南乡子也见到他。
于是祂便对世人伸出手,将沉溺于海中的行者拉到船上,南乡子的玄与明都站在了这看似小小的扁舟之上,可无论是常人大小的明、还是有如星河般宏大的玄,站在这船上,都好似平常。
在这金海之中,南乡子理解了,南乡子【觉悟】了。
她听见潮声,听见哭泣,听见呢喃,也听见欢声笑语,她听见很多,仿佛人类这种生物,人心这种事物,其【无限】的可能都已然融入进了这声音中,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皆在这浪潮起伏。
这浪潮落在南乡子脸庞,她舔了一口,咸的。
南乡子从未见过真正的、正常物质世界的海水,因此,通过这味道,她理所当然地得出了那唯一的答案。
这是泪水。
泪水的浪潮汇聚成无限的汪洋,这是泪水的汪洋,苦痛的汪洋,世间诸苦皆在于此。
这“世间”又绝不止是虚海之下的世间,亦不止是双树净土的世间,是天之上的世间,是所有的世间,是【无量】的世间,是唯有那些看上去夸大其词的经文里所能描述的……那样宏大的世间。
这僧侣在这汪洋的源头,亦在这汪洋的尽头,祂是这泪海,这泪海亦是祂。
一切的浪汇聚,一切的苦流淌,誓要度尽一切苦痛的【菩提萨埵】眼角垂泪,俯瞰、而又平视着这苦海里的凡物,如此垂怜。
行者觉悟道:“大士,为何这泪海里,也能听闻欢笑?”
菩萨摩诃萨回答道:“一切有为法,一切事相皆是因缘际会,众生总以无常执常,以为一切皆可永恒,然而不触涅槃池水,世事终究无常。欢有穷,喜有尽,欢喜穷尽,渐生苦痛。”
听闻菩萨之言,行者眼角不由垂泪,这泪水落入海中,亦是成为了那远去浪花的一部分,成为了菩萨的一部分。
“大士,无乐而无苦,为何不能无苦而无乐?欢喜穷尽是苦痛,难道苦痛就没有穷尽吗?”
菩萨道:“欢喜有穷,苦痛亦有穷,穷则生彼,循环往复,阴阳【两仪】,无穷尽也。若非如此,你怎会站在这里,怎会觉悟?”
行者恍然:她这一生,哭过,笑过,在与友人们告别时也流过眼泪,却依旧站在这里,怀揣着如此觉悟。
泪海里亦有欢喜,因欢喜穷尽而生的苦海最初也是喜乐的海洋,而苦海的尽头亦是穷尽诸苦之后的欢喜,这位大士是首,是尾,是欢喜,亦是苦痛,从世人眼中滴落之物即是祂,无论悲喜。
自无间的痛苦中【觉悟】的行者,流淌着泪水,也说不上全是难过,她感到解脱,也有终究达成了使命的欢喜,这觉与林的源头与尽头,她便也见到了如此一般的菩提萨埵。
这是真正的菩提萨埵。
真正的……【天人】。
双树净土的所有苦痛在祂眼中也不过是苦海里的一滴泪,而这汪洋无穷无尽,有人之处就会有泪水,有泪水之处就会有祂,祂的道如同汪洋一般广大无垠,祂的力也如大海一般宏远无疆。
祂是真正的白纸,真正的【天理】,众生要先读觉林菩萨摩诃萨的偈颂,方能从这“破地狱偈”中获得些许觉悟,方能……直面祂所怀抱的地狱。
南乡子觉悟着,远远比当初的伏慕云更加觉悟,她知晓菩萨动一动心念就可以改变所有的一切,祂虽是泪海,可又不是泪海,祂终究天人,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束缚祂的意志,只要祂想,至上的净土就会到来——可正因如此,她什么都没问。
她没问为什么这慈悲无量的菩提萨埵不去拯救世人,因为祂早已拯救,每时每刻都在拯救,她也没问祂为何不去创造一个极乐净土,因为一切觉悟皆由心生,空来的觉悟不过是他人给予的心意,并非自己的心,净土只有众生自己能够打造,正如那通向天穹之外的大船唯有众生自己寻来。
一切皆是众生自己的觉悟。
如此,安宁地,僧侣撑着船,带着南乡子向着那金黄璀璨而又枯槁灰白的海洋深处驶去。
常有言道,先度苦海,方至彼岸,祂撑船带着行者,南乡子极目远眺,已然能够隐隐约约看见那一切苦痛最深处的彼岸。
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何等境地,是佛法中的涅槃吗?是天人才能看到的世界吗?
忽而,某时,某刻,在这时空不存的大海之上,南乡子睁大眼睛,玄与明仿佛受到了冥冥中的指引,因果交织,他们低下头去,看到两样事物从远方的水波从漂流而过,转眼之间,就落到了身后,被抛在了无尽大海的深处,不见了踪影。
那是南乡子,与南乡子。
体态成熟、有着齐腰月白长发的南乡子;体态稍显青涩,长发也只是过肩的南乡子。
那是她们的躯壳。
沉沉睡去,好似梦中。
一玄一明下意识地摸了摸身子,发现自己虽然外观上没什么变化,可已然不见了肉体,只余下那熠熠生辉的灵魂,乃至于那虚空观的觉悟之心。
“那是你们与娑罗七叶净妙土的因果,双树净土的范围包括双树、树下虚海、乃至于新月尊者的世界,双树树影笼罩之下,皆是双树的天理。”菩萨说道,“你们在其中生,在其中长,由种子长大成果实,而今,你们自己决定要将这一切还给这片海,成为菩提,那这具肉体便首先被舍去,它们红尘打滚,沾染了最多因果。”
菩提萨埵慈悲地注视着行者,这目光没有怜悯,因为祂知其觉悟。
“接下来。”祂说,“是灵魂。”
那熠熠生辉的灵魂随着行者与菩萨的远行而一路流光,每一缕光的流逝,都是羽毛的飘散,羽翼的消失,境界的跌落。
等到醒悟之时,那最后的羽毛也飘散,失去了一切境界,只有一颗心在世上,纯粹而赤裸的行者在觉悟之余,也感到了难得的忐忑。
众生生而便有灵魂,她从未体会过没有灵魂的时光,就好像人被剥去了衣服,回到原始的净土,总归是不适应。
“……说起来,大士,灵魂到底是什么?”南乡子玄身有些好奇,肉体能理解,心灵也能理解,可是灵魂实在是难解,“我知晓这世上从没有什么理所应当,天理寻常,一切看上去平常的道理皆是人造,灵魂虽然与生俱来,我却不知它为何与生俱来。”
“是祝福。”而菩提萨埵回答道,“谁生你养你爱你,便是谁的祝福。”
玄身有些茫然:“是爹妈吗……可是我是活佛造出来的,也不算有爹妈,难道是活佛?可是活佛他只是六合……虽然比我强就是了,可是灵魂是如此瑰丽伟大的造物……这么简单就会出现吗?难道是尊者?我生在尊者的世界内,尊者多少也算是我没血缘的祖宗……不——等等——”
她皱着眉头:“大士,为什么被祝福了,就会有灵魂?”
大士这话回答得也有个仿佛自然而然的天理,却被这喜欢抬杠的玄身给抓住了。
僧侣露出一丝笑意,凝望这少女的眼睛,笑道:“天理如此。”
“谁的天理?”她问。
“如我一般高的天理。”祂说。
于是少女就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只到这里。
并非是菩萨不想回答,而是她听不懂。
她是人,是阿修罗,不是苍天。
灵魂,伴随着境界,没入了那金色的大海中,成为菩提,成为“觉林菩萨”的一部分。
两颗袒露的心,任由自己的道在浪潮中飘散,传递,变得愈发宏大,好奇的少女们很快就有了新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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