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你去,去把那个……厢房里最顶上左柜子里的干菌子取来,就是昨年老爷去雅安买来的那种……春杏儿你这死女娃子!早跟你说了,这些海货,是要泡上通夜的,你怎么这时候才……”

老娘站在堂屋中央,张牙舞爪张罗。

余家千金大学毕业,不但进了官家衙门,还专跟洋人打交道,这真是光宗耀祖,必须广而告之,乡里乡邻,至少摆酒三十桌。

但是二哥反对。摆酒三十桌,那得多大用度。

看着二哥的算盘,老爹想了老久,最后把心一横,拍板就摆一桌,拿出压箱底好货,关起大门来全家人好好吃一顿。

至于广而告之嘛……也不用摆酒,趁着走门户收租子,跟大伙儿说一声,拎去几样点心,收回点儿随礼,两相省事。

这么一来,今日家宴的气氛就极其热烈了。

“这都是乘了老大的面子。”台面上,老爹向来是坚定不移地支持长子。

“这都是亏得小秋能上大学。”无论何时,我都是老娘的宝贝千金。

“要是没有老大——”

“要是没有小秋——”

“我说一句你顶十句,这还有点规矩没有——”

“十句?你会数数不?”

“老大老二你们看看,现在的婆姨……”

“如今我小秋都做官啦!”

官?我差点没钻桌子底下去。

不过要说起来,我这辈子之所以这样,还真得感谢我娘。我娘,闺名周桂芳,虽然识不了几个大字,却是这四方八里少有的开通人。我幼时那些年,时兴缠足,说好人家都不收大脚,尤其我那三姑,除却把自家三个姑娘个个弄得三寸金莲,遇见别的大脚,那也是万分看不顺眼,一直讽刺说我这也是三寸金莲——横量。她一直挤兑我爹,非得把我的脚也给缠小了,为这事,我娘差点跟她动刀子。

我娘说过无数回,她这辈子,头一后悔的,是没好生读过书,二一后悔的,是缠了小足。后来我上大学,回头跟她说,现在外面的世道变了,三寸金莲才不好嫁了,三姑家的三个姑娘,看来只好永生呆在乡下了。

当时娘一听这话,脸上露出的那种笑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

“现在撤退还来得及。”

这是进入中美所之后的第一次工作汇报,谁知,杨进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

撤退?这个没想过。害怕归害怕,但你不是每回都教育我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吗,怎么这苦还没吃着,死更是谈不上,就要逃跑?我想他这是一时情急,口误。

“除了要去破坏昆明巫家坝机场、在贵阳煽动饥民闹事,那个叫小林春三的日本人还说,他们在重庆的谍报小组,已经打进中共地下组织。”

我这么急着来找他,就是因为意外得知了这么一个巨大的情报。昨晚那人给剥皮拆骨地折腾了大半夜,我在旁边看着,拼命忍住了才总算没吐出来。之后又去办公室在张继发的眼皮底下继续忍着,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班,又被大哥无缝连接,用车拉回璧山老家去大吃了一顿,直到现在——天已黑尽,才返回重庆,找到杨进。

这么大的事,要不赶紧报告上级,我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我们的组织?”果然,杨进一听,两个眉头顿时皱作一团。

“嗯。”

“具体情况?”

我摇头:“那日本鬼子说他也只是听说,具体情况他不清楚。”

“行,我尽快向上级汇报。”

“你——怕吗?”谈话结束,他送我出门。

我想起了早上的寒颤。

“不怕。”我说。

***

从杨进住处出来,又一个寒颤。

这回是因为冷风突然灌进脖子。

其实已经阳春三月了,按理开春之后应该风和日丽,但不知为何,最近天气有些冷。

大约这就是倒春寒吧。

过了两天,待心情完全平复,我才去找二哥。

除了父母小弟仍住璧山老宅,大哥当官,二哥经商,三哥从事各种事业,我要念书,就都住城里。二哥对银钱十分敏锐,早在七年前,上海那边开打,他就开始在城里收购宅子,只要价钱便宜,什么宅子都收。到后来国民政府迁都,各路人马一齐挤来这座狭窄的山城,房价顿时暴涨,他除了卖出一部分套现,还掉买房子的借款,剩下的全部出租。他现在就是个稳稳的收租公,什么活不用干,也全家人吃喝不愁了。

我在二哥手里“分”到了一套房子,与大哥不同,二哥还是很疼我的,他手上的房子,无论大小,无论地段,无论价钱,我随便选。

当时为了工作,我选了四通八达的望龙门。

但现在,为了更方便地工作,我得搬家了。

“那个什么所,”二哥简直一副天上掉馅饼的神情,“他们还给房子住?”

“嗯,职员宿舍。”

“那你——”

“这是钥匙。”

看着二哥把钥匙紧紧攥在手心攥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放进包里的动作,我顿时明白,我占这房子,二哥可有多肉疼。

次日就搬家。新“家”就在歌乐山脚下,一字排开的宿舍,房间不大,什么都有。美国鬼子讲究平等,连男女宿舍的数量都平等,但是女职员加起来也就那么几个——现在,我再次可以“随便选”。

我选了一个位于中间的房间。

至于为什么选这里……如果为了万一出事方便逃跑,要么选靠近楼梯,要么住去最远的端头,但转念想想,这可能不是个好主意。

这才入职,选住处就选到撤退路线上,这明眼人一看——那张主任,好像又对我回眸一笑。

而除了张主任,这里其他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那都是特务以及特务的老师,就我这点能耐,真出事,想逃?住去天台都没用。

不如选个靠近洗漱间的位置来得实惠。

张主任见我进去,又对我一笑。

安顿下来了,就专心工作吧。哦对了,那天审问的那个日本人,简直就是满嘴谎言。昆明巫家坝机场戒备了三天,结果被袭击的是大理下关机场。更可恶的是,因巫家坝机场戒严,许多运送物资的飞机备降大理,这次袭击,造成了重大损失。

他在声东击西来着。

我顿时浑身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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