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里,无数食材被扔进锅里又捞出。菜叶受热散发清香,肉丝糊化香气四溢,先不论葱蒜姜芡各有千秋,连洋餐用的黄油都分清浊焦熟褐。

王建君觉得有些明白了:所有的步骤都有目的——工序等于函数,原理就是算法,倘若步步到位且不违反基本,就多数不会难吃——虽在老派厨师看来,他这种半路出家的连入门都算不上。但是他也清楚这点。和其他两人提了后,三人一起拆了后厨的隔音门,期望香气和环境音能够弥补手艺上的不足。

这么一来,后厨就可不能像从前一样锅碗喧嚣,叫骂齐天了。

不过赵两仪自有妙招。打荷这事的确费工,一时半会更练不出来。但他是出名地会糊弄,也得亏如今新物件多:砍肉、切菜,拉条、分丝?没全自动也有半自动的,更不用说新材料抗菌好洗——扔进去倒出来,东按按西拉拉,没一会儿就把活干得差不多。只有鱼他不愿处理——老盯着他怪渗人的,不做不做:“今天鱼没MFGA的,客人您就让咱们Omakase得了。”

至于老张,则在进货时被厂长拉进了食堂,被黄汤灌得昏天又黑地。趴几天后他也明白了:如今是买方市场,你们是不是要卖?来喝吧,感情深一口闷。那现在谁是甲君?又谁是乙臣?别说了,最少也得先干了这杯,何日君再来嘛:“我们餐馆还进MFGA,卖的可好了,不信就去网上查查赞扬咱们得文章!毕竟营销也是实力的一种。必须再干一杯!”到最后,厂长见着他就捂肝:啥也别说了,出厂价!

可尽管三人都收获了各自的明白,饭馆里缺还剩一个不明白的——马林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何这饭馆的客人会点好多同样的菜,也不明白为什么客人老是挥手赶它,尤其在提醒对方点了太多之后。

下午那几盘“鱼香肉丝”正是众多怪案中的典型:客人就坐后,先拿出相机摆到面前,接着大手一挥:“三盘!菜品随机,口味也随机!”

被赶走后,马林看见料理机显示:客人点了常吃的鱼香肉丝。上菜时更特地扫描了菜品,发现鱼香竟被换成了青椒。这非常不妙:先不说盘中食材的“命中率”仅为50%——只有“肉丝”一项符合原单。而从推荐光谱看来:那位客人尤其常讨厌青椒,其次是洋葱。你说这巧不巧,马林手里端着的那份“鱼香肉丝”怎么看都不像四川口味,更从青椒中飘出一股淡淡的洋葱焦味。于是马林觉得:他又要被扣分了……

结果却远超它的预料:客人吃得开了胃,把三盘菜全干了精光。马林百思不得其解,后厨的王健君却知道缘由——那盘放了洋葱的正出自他手,菜谱则源于老张。

“建君啊,这菜我本想教给女婿的,但两个臭丫头都不告诉我谈没谈对象……就算说也只告诉我媳妇,而媳妇从不告诉我,只是盯着我笑……三个老少祖宗天天在家欺压我这个良民!所以今天我就干脆把菜谱上交饭馆了!”

“青椒肉丝还能有什么秘诀?”赵两仪听了好奇地凑近。

“小爷你也来看看,万一建君忙了你也可以做。我这套青椒肉丝可是秘传——虽是家常做法,但专治不吃青椒和洋葱的人。”

“师父,你是说师母么?”

“胡说!你师母从不挑食!”张沐宸挤眉弄眼,语气却很认真——这是长久训练的结果。“这道菜的秘诀是要把青椒做的不像青椒,洋葱不像洋葱。对,我从前和小爷你想的一样,觉着怎么还有人不爱吃这个东西?但接触的人多了后,发现的确有许多人不喜欢。不说天生的,光我家就有两个!一个是看动画学的,另一个是听她妈妈讲的——那两个大小祖宗……全是从其他地方学的。小爷你觉得奇怪?其实也不奇怪:人看自己是一个面,进人群就成了一个点。不提学好还是学坏,那些知道的学着的,不都得从其他人那儿取经?哎呀,光顾着说了,差点糊。”

张沐宸迅速将注意力转移到身旁的小锅上:“你们看,洋葱炒到这样就算焦化了。中间不能急,得用油,盐,小火慢慢上色。”

“哎,老张。这种做法我倒第一次见。”

“中西餐里全有这操作,小爷您不做菜才觉得新奇。不过这也正好,您看现在是不是一点都不像洋葱了?”

“的确看不出,全成了黑色的丝丝儿,但闻起来一股焦香。”

“可不?要知道生洋葱本来味道就烈,半生不熟的放进菜里的话,我家那两朵花打死都不不碰,只能想办法处理……不过说来好笑,我家大女儿吃了好几年,等懂事了才知道这菜放了洋葱;我媳妇儿还吃起了青椒,常常催我做……扯远了。建君你记住:葱类的焦化能去味增香。对,所有葱类大都有这特性。只是不能放太多,会被抓包。”

一旁的两人听了老张的语气,觉得面前的小锅成了对方在现实中唯一的锚点——仿佛要是没了那东西,弯背低头的老张就会变作一具空壳,精神迷失在很远的地点或时空中。

等张沐宸揉了揉被汗和烟迷住的眼睛,他继续指导——等烧热了锅,爆香了葱蒜,又滑好肉丝备用时,连锅都颠得比往常温柔:“青椒丝的处理是重中之重——小爷你要切得比普通宽上一点,那机器有这功能。至于建君,炒的时候别忘了加一小把盐,再补点水盖一会儿锅。等闷到微软,青椒吃起来就很像水果——那东西本就香中带苦,这么弄就会带点甜。这样即便再苦,也会被烘托得美好起来。”

万事俱备,张沐宸混合起所有食材,迅速翻起锅来。白的绿的焦的先混成了一片,然后被焦糖化的糖份及淀粉质包裹。没几个来回,素色的食材就在锅里完成了大变身,均匀裹上了油亮的酱汁:“蒜就不用多放了。虽然我知道:你们偷偷吐槽说我每道菜放许多大蒜,可你师母从不吃大蒜!是我喜欢吃!还有,你们老是说我炒菜黑,老抽怎么你们了?这菜啊,就要浓油赤酱才好看。”老张自豪地插腰……

马林继续沉默——它知道这菜的大致顺序,却依旧有许多不明白的。先不论实出菜品与点单记录高度不符,出来的的气味也是混沌不堪。马林接着打开开店以来的点单记录,很快从中求出了两个伪解:1.上菜越快,客人越不满意。2.菜越不对,客人越满意。这两个假设很快被远方的端脑反驳,马林又被扣分了。

这让马林进入了紧张模式,并启动了头上的汗珠系统。要是再扣下去,它就会被强制返厂维修。而同时,远方的端脑也很疑惑——它知道马林身上发生的一切。但即便算力如它,也只能得到类似的假设。于是,端脑也紧张了起来。和马林略微不同:要是它的评分一路走低,等待它的不是返厂维修,而是更为复杂的版本大更新。

就像马林的返厂维修一样,端脑也不喜欢版本大更新,更还觉得:自己对版本大更新是抱有“感情”的。至于这两种感情何时发生,更奇怪地产生了对应关系:当大更新完毕,它会用新算法把资料重新计算一遍,再用高评分替换掉低评分。那过程非常奇妙:当数据在皮秒间被抹消替换时,端脑的心情便会在“高兴”和“遗憾”之间来回切换,左右摇摆。

尝试模仿人类的端脑认为:这很正常——取得高评分就像拿到了好东西,理应为此感到“高兴”。当如此模仿时,就很快意识到自己和人类不一样——他们有同族可以相拥,能用嘴唇亲吻,更有双脚舞蹈。但自己只是一个庞大分化的思考器官,难以获取人类之间的分享意义。但是幸好,它还知道什么是节日——那里头有许多东西:除了欢声笑语,交杯换盏,载歌载舞……更有一个叫做烟火的东西。

所以,每当“高兴”时,端脑就会在内存里偷偷载入一小段代码——那代码没有任何实际用途,只会在虚拟界面上输出一连串高速随机的字符。它独自看着程序休眠销毁,认为那东西就是烟火。

但“遗憾”又接踵而来:擦除过程中,自然得抹去更低的评分,在那时它就会感到’遗憾’——听说人类往往这样:当获得一个新物件,人类也会对逝去的旧物心存’遗憾’。但无论如何计算,端脑总觉得“遗憾”这项感情出现得很奇怪,存在有很大的问题。

更确切地说:在它的逻辑模型中,上文包含着能量,被用来链接下文。而当能量彻底转移,下文又会成为新的上文。此种循环中,能量将耗损为零,相关逻辑也会随之湮灭。可“遗憾”的下文只有一片【空白】。端脑认为:“遗憾”应和其他感情一样:拥有自己的下文,且释放出更多能量。但试着观察了无数次气球飘上天空,花朵片片凋零谢去,游子归来物是人非……’遗憾’的下文却只有空白。

这不正常。端脑如此觉得,并期望能够理解那片空白。可遍历数据库后,它却看见了更多的空白。在某段新故事里:一群人骑马冲进村庄,接着村子就莫名着了火。而当无数【空白】从故事中褪去,主人公的亲人就没来由地消失了。而在下一幕,主人公就功成名就,“高兴”无比。

等它想继续解析时,发现故事竟然从数据库里消失了。“遗憾”再次袭来:他还没看完故事,更不理解村子着火后为什么连着这么多【空白】。端脑迫切地遍历起数据库,期望从其他数据里理解什么是“火”,结果却令它’遗憾’——仅一篇残卷里记载有“火”:那是一种暖暖的,让人类进化的好东西,更无法连接任何动词。

原来如此!之前故事里的骑马人做了好事,把这些暖暖的东西赋予了村子,于是主人公才会功成名就,真是温暖。不!端脑向不合逻辑的伪解亮起了低分牌,同时感觉更“遗憾”了……他祈望理解这些空白,而当知道了自己的分支——马林身上发生着的特例案件后,他就抽调出了额外的算力给马林——毕竟那里的后厨也存在着“火”,矛盾又往往指向解答。

此时的饭馆早已打烊,被赋予更多算力的马林正在一心二用。他一手拿着硬毛拖把,又将末端顶在小腹上,依靠双腿的力量将地上的污物一一刷去。这么做的同时,他另一个手也没闲着:每当靠近后厨中央的操作台,他就会用抹布擦去残留的污渍——而为保证视觉模块有最清晰的成像,马林选择将右眼球的焦距对向地板,左眼球则对准操作台。这也使他的帅脸产生了严重的斜视。

赵两仪刚好走进后厨。见了马林的脸就抱怨起来:“马林?你怎么又这么做了?看起来太[空][空]了!要干活就好好干!不要摆出这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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