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少女在兰泽湖畔一直闹到深夜。
佳肴美酒数不胜数,各色烟花轮番燃放,美得像是天空坠落的繁星,几乎能照亮人的心里。
姬有瑕一不留神开心过头,硬生生将自己喝醉了。
最后被打包送回如意寺的时候,浑身上下软得没边儿,活像一条在酒坛子里泡了百八十年的软骨蛇。
虞渊王亲自接收,将这“蛇”儿子拎起来抖了抖,觉得这辈子怕是“嫁”不出去了。
姬有瑕醉生梦死足足三天。
一睁眼,就看到了一把奇丑无比的剑。
“……”
它造型风骚而扭曲,材质粗糙而嶙峋,像是一个被火烧死的人。
偏偏又被一条鲜艳似血的红绸捆着,从房梁上悬挂下来,几乎一剑扎进姬有瑕眼睛里,视觉效果简直不能更触目惊心。
“啊——”
姬有瑕一蹦三尺高,确定过去十八年来自己从未伤天害理,所以也不可能会被冤魂索命,便捂住受到惊吓的心脏,直接去寻罪魁祸首。
可怜虞渊王满心期待等着儿子来道谢,就见姬有瑕满脸嫌弃,将他精心炮制的宝剑往地上一扔。
“太丑了,我不要!”
六字真言一出,虞渊王爷的慈父之心应声而碎,当即怒吼:“要么乖乖接受礼物去练剑,要么你爹我亲自送你上天!”
姬有瑕揉揉差点被震聋的耳朵,果断选择了第三条路。
关禁闭。
——把自己关起来,美其名曰“反省”,实际上是“御敌于城外。”
敌,当然是他爹。
城,就是他单独居住的小院子。
这原是个思过斋,院墙很高,只在某棵大树后有一处缺口,方便小时候的姬有瑕挨了打之后,可以离家出走。
当然,现在也经常离家出走。
院墙外面是一片碧绿修竹,每逢朝暮之际如意寺里钟磬长鸣,纷繁叶影随之相和,自会现出一幅碧海生潮的婆娑好景。
然而,这婆娑好景就如同一支水中莲花。
远观之下美则美矣,但若将其置于掌中,必然沾上满手的腥臭污泥。
远道而来的七王子姬子璎坐在淤泥中满心感慨。
弟弟有瑕今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效仿起了那些寒窗苦读的文人才子。
只是旁人悬梁,而他悬剑。
前者是为了提神,后者……仿佛是为了杀人。
如果说院墙和房檐上的绳网只是歪七扭八,那绳网上挂着的匕首刀剑,就让人头皮发麻了。
这些武器大多残缺不全,长得也是千奇百怪,只有尖端处被磨得锋利而雪亮。
人坐在下面,顷刻间就被刀光剑影重重包围。
若是胆子小点,只怕吓也被吓死了。
有瑕这是要替人削了头发、方便出家吗?
姬子璎不忍细看头顶这番奇景,垂下头来默默赏着竹床充做的长桌上,用花盆摆出的七杀阵。
阵眼中央,众星拱月似的簇拥着一只看起来历经风霜的食盒。
食盒对面,姬有瑕正抱着柄青锋大刀龇牙咧嘴。
他看见匀净的刀刃中映出两排齐齐整整的牙齿,颗颗洁如编贝、又白又亮。
顿时满意一笑,又“啊——”的张大了嘴。
只见下排健康红润的牙床中,大刺刺躺着一颗尤为突兀的黑色板牙。
“唉。”姬有瑕眉目垮下,觉得自己即将失去如意寺第一帅气俗家弟子的称号。(虽然整个如意寺,其实只有他一名俗家弟子)
姬有瑕回过头:“你方才说,姬子琼请了宋曦来为罗萤作画?”
在这废旧兵器库一样拥挤杂乱的小院里,衣冠楚楚一身整洁的七王子殿下,就和姬有瑕的黑色板牙一样突兀。
他穿着一袭宝蓝色华裳,面容俊逸头戴玉冠。
相当知趣地没有去打开桌面中央的食盒,一边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上一杯白水,一边打量着花盆中一只正在松土的蚯蚓。
“正是。据说宋曦的画技精绝天下,一手妙笔丹青、足可画尽人魂当中的喜怒哀乐。三王兄想知道,他如此宠爱罗萤,罗萤又是否真心快乐。”
姬有瑕“照镜子”照得口渴,放下大刀,一把夺过姬子璎的茶盏,咕噜噜喝完,才发出质疑。
“一个人是否真心快乐,他难道感觉不出?!”
姬子璎笑了起来:“旁人或许可以,但这位罗萤姑娘却未必。我有时见她在御园赏花,只觉她面上似笑非笑。有时听她于雅舍操琴,又觉琴音之中似明非明。”
“总之,诚然是个浑身上下都叫人琢磨不透的奇妙女子。”
姬有瑕顿时明白过来:“我知道了。为父的追求神乎其神,为子自然也跟着喜欢云里雾里。这就是一脉相承的缘故吧。”
话里话外,都是在讽刺王上那从未醒来的长生大梦。
姬子璎显然听了出来:“你呀。”
他将带来的瓷罐放在桌上,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劝道:“你为何将这些兵器挂于头顶?即便是要练功,也别伤到自己才好。”
姬有瑕翻了个白眼,满脸不加掩饰的嫌弃。
世人皆晓虞渊王每天“阿弥陀佛”,却不知道他从不曾“放下屠刀”。
作为他的儿子,隔三差五就要收到一柄奇形怪状的残品,不仅要用,还要总结使用后的感觉,这其中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无奈呢。
“我爹最近总是没日没夜的打铁,打出一柄破剑就欢天喜地,从来也不反省反省自己造剑的手艺。我实在是被吵得心烦,干脆把他从前送我的破烂全都挂出来,让他认清自己的真实水平。”
姬子璎掩嘴轻笑,再看满眼刀光剑影也就不再觉得惊心动魄。
“人说这辈子父子,上辈子冤家。这残剑本该藏于暗室,你却将它们大大方方摆在日光下。大风穿铁而过,虽然没有环佩相击的妙音,却另有一番铿锵之意。”
姬有瑕才不听他掉书袋子,手快地把瓷罐打开,隐约见到里头色如凝碧,泛着清远的药香。
“云妃娘娘又给我新制了伤药?其实我近来练功已经很少受伤了,以后你还是劝劝娘娘,让她不要再这么劳累了吧。”
姬子璎笑道:“母妃深居宫中,空有一身医术,却不能和医官们抢饭碗。你便让她做吧,就当是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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