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世怨侣之事,关乎魔门本源,甚至足以决定此界的生死存亡,按道理来说,金山寺也不该轻易放人材是。
其实在来之前,徐行就已经做好了失败的打算,若这不能请来许仙,那么就当做一次单纯的交流,也不算白来一趟。
可如今听法海的意思,他对许仙似乎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执念?
注意到徐行眼中的疑惑,法海摇摇头,又提及一件世人难知的隐秘。
“七世怨侣乃是天魔星本源所化,若是在人间受尽磨难,转世轮回,便会吸引天地间的怨煞之气。
若是累积七次转世,情缘皆是不得圆满,便会令天魔星真正降世,化为祸世大劫。”
徐行有些讶然:
“人世情爱,竟有如此伟力?”
话一出口,徐行便忽然失笑摇头,想起上个世界的自己。
若非是得了厉若海传功,练成水火并济的阴阳道基,他只怕还难以战胜铁木真,由此可见,这情爱二字,实是不容丝毫小觑。
思及此处,徐行心中又不禁泛起浓重的怀念。
虽然严格算起来,他们分别还没有多少天,但是这种天各一方、换了人间的隔阂感,实在是太过强烈。
却不知道,她那里又过去了多久。
这种感触一涌上心头,便自发地攒簇成一朵紫红火苗,在徐行的脑宫中灼热地跳动着,令他双耳都有些嗡嗡地响。
徐行并未急着将这朵火苗打散,只是观察着情绪之力的构成,并且回想起自在天主操弄情绪的手段,心中若有所悟。
他的一份小小思绪,如今都能被情绪神提供凝成这具备不俗杀伤力的实质性火苗,若是放在自在天主,乃至更高一级的天魔手中,能发挥出何种威力,实是难以料想。
不过,如他们这样的魔头,已无法自生悲喜,只能假他人之乐,怪不得,要借助“七世怨侣”,才能激发祸世大劫。
这一刹那间,徐行已经洞悉了“七世怨侣”、“天魔冲七煞”这一传说的些许真相。
法海则是苦笑摇头,显然他两人对七世怨侣之说,也并非如此确定,却还是道:
“这是昔日道门一众真仙,联手推衍得出的结论,而解决方法也很简单干脆。
只要将这对由天魔星本源所化的男女,引入正道,等到他们都修炼成仙、破空飞升,自有上界帝君接手。”
这个办法的确是直戳了当到了极点,只要这对怨侣都能破空飞升、不入轮回,“七世”之名便无从谈起,祸世大劫自然消弭于无形。
更何况,此界的佛道高人,乃至上界帝君对突然降临的天魔星,都是颇为好奇,借此机会,也能一窥其中奥秘。
提及此处,法海惋惜道:
“只是这七世怨侣中的女方,有一世转生成了青城山下的一条异种白蛇,异类要走佛道正宗修法成道,极是不易,想要破空飞升,更是难上加难。”
听到此处,徐行也不禁颔首。
此界的佛道修法,皆是基于人身打造,又极其精微,容不得丝毫纰漏。
不要说是异类难以成道,就算是得了一具天赐人身,没有足够的机缘、禀赋,也不可能入得名门正宗之门墙。
光看符箓三宗对旁门散修的态度,就可以知道,此界异类处境究竟如何。
法海又继续道:
“两家高人一番推算之下,才算出她的成道之机,还要应在海境,亦或者说龙涎口上。
她若是能够将长江水道灵气梳理完善,便能走江化龙,弥平龙涎口之祸,则能积攒足够外功,举霞飞升。
上一世,便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只可惜魔劫爆发,幽游夜摩天险些彻底引爆龙涎口。
师兄不得不以身镇之,重入轮回,以至功败垂成。”
言及此处,法海不由得深深叹息,语气中充满了惋惜。
石护法想起仍在阴世,镇压酆都的大灵官,也不禁长长一叹。
“而这一世的许居士……”
法海无奈道:
“许居士的确继承了师兄的慈悲佛心,但这种感触和共情,反倒是令他无法进入‘虚空寂灭’的定境。
因此,无论佛道两家哪一家的修法,他都难以入手,只能走旁门之路,却也走得磕磕绊绊,难有大成就。”
此界佛道正统的修行法门,最核心的心法,便是“坐忘”、“寂灭”。
只有在这种绝对清虚的境界中,才能洗去一切后天痕迹,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才能真正感悟到符箓之精义,提炼出玄之又玄、纯之又纯的一缕元气,开启佛识。
这种修法的门槛极高,极其注重根行根器,心境稍有瑕疵,便难以入门。
徐行这才明白,为何法海并不一口回绝自己的请求。
只因他的修法,虽是旁门路数,不涉符箓,却也内蕴佛道真谛,有望成就大道,就算破空飞升,亦非是不可能。
若是许仙当真能够学成,这一世便仍有成道之机。
法海见徐行的神情,就知道他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又叹道:
“只不过,自从劫数临头后,这个看似完美无缺的计划,就已然彻底崩溃,贫僧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直到如今,都没有人知道,这场劫数究竟是从何而起,上界状况更是一团迷雾。
所谓破空飞升,七世怨侣劫数自消一语,自然也就成了空话。
事实上,如今困于此界的每一个人,正如在黑暗无光的大海中,各自漂流、争渡,却不知前路何往,甚至不知道是否还有前路。
这无疑是一种莫大的绝望。
这种情况下,正如法海自己所说,他能做的,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听完,徐行也肃然颔首:
“大师既然如此看重徐某,那这金刚尊之位,我便领了。”
法海双手合十,垂首道:
“贫僧代表金山寺上下、镇江两岸百姓,谢过尊者慈悲。”
徐行没有说什么过誉之类的废话,只是用一种平淡语气,简简单单回了四个字。
“当仁不让。”
他转过身,目光似是穿过雷峰塔,看到了无穷渺远,正在被魔门肆虐的天地,悠悠道:
“如果真要说有什么理由,那也当不得慈悲二字,无非是看不惯罢了。
既然看不惯,我就一定要出手改上一改、变上一变。”
法海闻言,只肃然应道:
“慈者,爱也,悲者,伤也。尊者心愿众生安乐,如何称不得一个慈字,又因众生苦难而伤,如何称不得一个悲字?”
徐行听罢,只一笑置之。
“我一向只管做事,倒也不愿想那么多,大师既然这么说,那我也厚着脸皮收下了。”
言毕,他又看向石护法,目光有些古怪,问道:
“还未请教,这位朋友是……?”
徐行虽是第一次见这石护法,但一见那张脸,心中就泛起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只因那张脸,和大明王朝世界的李时珍,至少有八九分相像。
唯一不同的是,李时珍因常年跋山涉水、采摘药物,并且以身试药,纵有四炼大成的武学底蕴,仍是显得清瘦,浑身更萦绕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郁药味儿。
而这石护法则是身姿挺拔颀长,眉眼带煞,凌厉非常,一袭铁衣罩身,右手始终不离刀柄,显然是行伍出身,有着强烈的军中风格。
石护法闻言,双手抱拳,沉声道:
“亢龙宫石敢当,见过阁下。”
原来是他,这倒是不奇怪了。
徐行这才知道,这莫名高手,竟然就是如今亢龙宫的主事人,大护法石敢当。
他来到此界虽然还不到一旬时日,对其间高人也自有一番认识,亢龙宫大护法石敢当,便无疑是高人中的高人,堪为此界真仙之下,最巅峰的绝顶强者。
据说,石敢当小时候因为极其孝顺,被神仙托梦,送了他九个馒头、两个包子。
他在梦中吃完后,一觉醒来,便已拥有了九牛二虎之力,被一位兵家宗师看中,收为弟子,就此踏上修行道路。
为了磨砺石敢当,这位宗师将他丢到了山海关外,一处名为关东山的所在,独自面对盘踞其中的一众妖魔鬼怪。
五年后,石敢当自山海关回返,关东山更是被他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漂杵,再无丝毫妖气邪氛。
因刀法精绝、身如鬼魅,山海关外的民众都称其为“半人半鬼”。
凭此功绩,他直接被封为甘南道游击将军,自从与那位大灵官相遇后,便屡立奇功,最终甚至做到过正三品的高位。
听到这段故事时,徐行面色就极其古怪,如今一见石敢当真容,心中猜测更是完全确定,不由得一叹。
——寻龙点穴的风水师柳毅,“宁氏一剑”宁采臣,雷峰塔主白素贞,还有这位,这个世界,果然有哪里不正常。
在挂印离去,长居亢龙宫这些年来,石敢当的神通手段,亦是大有进境,在大真人境界,也算第一流人物。
徐行也意识到,方才一战,这位大护法根本就未出全力。
就像自己想要借此机会,一窥此人刀法般,他也在观察阿修罗血海魔躯,究竟能够生出怎样的变化。
徐行目光一动,直接道:
“久闻亢龙宫乃总领山水正神之所,未知石护法可有闲暇,同我交流一番神灵之道的奥秘?”
石护法性情直率,也不嫌徐行的请求冒犯,干脆道:
“徐先生刀法别开生面,我也想再讨教一番,自无不可。”
法海更是道:
“既是如此,金刚尊不妨先同大护法交谈,贫僧去取了那传承心印来。”
言语落定,也不见法海如何动作,其人身形便如一抹不存于此的水波涟漪,消失在折射进塔中的阳光里。
显然,这也是一种难得的虚空神通。
徐行自从降临此世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够不借助法器、法阵,便施展虚空挪移,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法海并不是如他一般,是直接用破碎虚空的手段,打穿虚空壁障,再以“镜中界”为舟筏,横渡过去,而是借助虚空本身涌动的波长,借势而为。
这样的挪移,虽然距离上不能同徐行相比,可却更为省时省力,消耗极少。
他一边观察法海的虚空神通,一边也在同石护法以神念交流,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层次,一旦涉及自身修法,也只有神念交流,效率才算是足够。
表面看来,两人都是闭目盘坐,可浑厚神念已在刹那间经过了成千上万次跳变、转化,信息流庞大得难以想象。
过了半刻钟,石护法睁开眼,目中亮起两点灿然金光,那种森然如铁、寒彻冷绝的气质中,也多了一种号令千军万马的威严。
石敢当虽是兵家传人,性情却一向冷峻,绝不轻启战事,也几乎不打无准备的仗。
可这一次,他只是看着徐行,胸中便难以抑制地涌现出浓烈战意,亟欲挑战这位难得一见的同道强者,印证自身所得。
徐行方才给他展示的,正是与兵家神通最为相合的“战神图录”,以及铁木真征战四方、鞭笞诸国后,得到的战阵领悟。
石敢当虽是一位修行多年的兵家大真人,久经战阵,却也不曾真正如铁木真一般,以这种大战略的眼光看待战事,一时间自然受益颇多。
但石敢当却想不通,徐行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这种经验,难道他也是兵家大真人转世,特来求证旁门之道?
徐行则是微微一笑:
“石兄,你的心乱了。”
石敢当闻言,悚然一惊。
他忽然意识到在方才的交流中,他已在潜移默化间,被徐行神念中所携的战意影响,甚至开始与之共鸣。
石敢当摩挲刀柄,深吸一口气,将胸膛中涌动的战意,一点一点地抹平。
又过了会儿,等他用兵家神通自查数遍后,才缓缓睁开眼,看向徐行那张貌似无辜的面容,不由得叹道:
“徐兄,你这情绪神通,还真是……”
一时间,石敢当心中的震撼,甚至还胜过了大有收获的喜悦。
身为兵家大真人,他的心境虽不似道、佛两家修士那般澄明无垢,对外来神念、染化却有天然的抵御。
可徐行这种染化手段,石敢当却无丝毫觉察,甚至若非是徐行出言提点,他都要认为,这是心中自发而生的感触。
石敢当上下打量一番徐行,面色古怪,又道:
“若我是自在天主,一定要把你拐进中央自在天,届时,魔染一界亦非是全无可能。”
徐行则是摇头笑道:
“石兄所言谬矣,我能影响你,不过是因为你我道途相近,若是换了另外一人来,定然达不到如此效果。”
石敢当闻言,脸色一黑,幽幽道:
“徐兄,你自己算一算,把佛、道、兵、魔都排开后,那这世上和你道途不相近的高人,还剩下几个?”
徐行还真思考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道:
“剑修手段,我还不算太熟,应当可以防范,除此之外,还有那么多左道邪魔、上古妖王,多半也不吃我这套。”
石敢当面容虽是冷峻,一向给人以难以亲近之感,实则颇有点冷幽默,方才那些言语,也不过是说来逗趣。
因此,见徐行如此认真的分析,他反倒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摇摇头。
就在此时,法海也再次出现在雷峰塔中,手中捻着一枚金光灿然的贝叶,将叶片递给徐行,沉声道:
“我们禅宗一脉,起源于昔年世尊在灵山会上,拈示众。
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这片贝叶中,便蕴含着普照一切、含藏万法的根本佛理,乃正眼法藏之所在,望尊者珍之、惜之。”
禅宗一脉,向来有不立文字的传统,都是由历代祖师将自己毕生所学,以及传承自前人的佛法佛理,化为一枚心印。
唯有同此道有缘之人,才能够洞彻其中真谛。
其中最为杰出者,甚至可以将这些佛法智慧,在极短时间内,尽数融会贯通,化作自身的法力神通,臻至不可思议之境界。
不过,这样的真意心印亦极其珍贵,上代金刚尊虽是已证得阿罗汉果位,又大耗精气神,也只能凝聚一枚。
若是寻不得够资格的传人,这道真意心印便要缓缓消散,他们这一脉,也就算是断了传承,要湮灭于历史中。
虽然法海已经认定,徐行已是本代金刚尊,但对待真意心印,仍是极为慎重。
昔日禅宗二祖为求正法,不仅久立雪中,甚至挥刀断臂,以示决心。
有二祖公案在前,历代禅宗高人对待正法传承,都是慎之又慎,要先设下重重考验,待得弟子全部通过,才能传其衣钵。
如今若非劫数临头,事关重大,法海亦不会有此一举。
徐行亦是敛容正色,双手合十,盘坐于地,令法海将手中贝叶,贴在眉心处。
下一刹那,晶莹纯净的佛光,从徐行身躯中绽放开来,好似一位身躯将要虹化,远去空行净土的得道高僧。
在佛光中,徐行的身形多次变化。
或是狰狞凶恶的阿修罗血海魔相、或是阴森诡秘的阴山白骨法身、或是龟蛇盘结的真武大帝,或是战天斗地的不屈战神……
可无论如何变化,那张面容都始终如一,佛光亦始终如一,好似不为外物所坏、无可截断的金刚本性。
法海不由得双手合十,长吟道:
“渐修,雨润梵中宝树。”
梵音佛唱响彻整座雷峰塔,激起风铃阵阵、铁马叮咚,挂在塔中的一应法器,皆是随声而动,亮起阵阵圆融佛光,明彻大千。
雷峰塔外,僧众们都抬起头,面露惊惶。
此前徐行闯入雷峰塔的动静,已让他们极其惊骇,不过当法海运起虚空神通,彻底将此处化为一方独立世界后,这些僧众亦难知其中具体情景。如今众僧又见雷峰塔出现如此异动,心中自是震荡难平,不禁怀疑来者究竟是什么人物,竟然要方丈借助雷峰塔之力,才能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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