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口镇的何家灭门大案,发生的实在突兀。除了怀仁县长阿什那立刻带了范师爷,以及怀仁县的数百民团、衙役过来处置外,其他的官府衙门却都纷纷选择袖手。

不但县尉、巡检没有跟来忙碌,就连海州府的衙门,也如往常一般行事风度。总之只要你怀仁县的公文还没过来,咱们就当何家灭门之事不存在!

也并非他们真就不知道这件事儿,或者不上心夏口镇的银子。实在是此前都有何家代替镇上打点过的缘故。如今何家不在了,夏口镇又会整出什么样的章程来?都要仔细观察过再做理会。

依着朝廷制度所示,地方州府、县衙里主政的主官,都要朝廷吏部派遣的官员过来坐镇。通常一地为官三年五载后,就要转去别的地方继续做官,故谓之“流官”也。

这些由吏部甄选派来的官员,说是全权主持地方政务,但他们除了教化地方、整顿吏治这些虚头巴脑的差遣外,其实主要任务就是足额收缴地方税赋,解送京师去。

若能顺手在过程中“节流”点火耗银两,打通各处官场的关节,这就算朝廷干员了。当然你要是能把地方经济搞上去,然后捎带着朝廷税赋跟着水涨船高?那就妥妥的栋梁之材啦。

然而朝廷自有规矩在,这些“流官”想要深耕某地官场十几、数十年,那是绝无可能的。所以想做“国之栋梁”,也是难于上青天。

除非如阿什那这等运气爆棚之人,一般官员想都不要想了。

反而守在各处衙门里的胥吏、官差们,却多被本地的豪强人家世袭把持了。似他们这样世代扎根地方的胥吏、官差,如何不知道夏口镇上,究竟是个甚样的底细!

胡乱跟着县老爷跑去镇上闹腾,未必能收获多大好处,反而平白得罪镇上的人家?将来怎么被人阴死都不知道呢!

你看何家那样的地头蛇,累世二百年的胥吏传家呐,还不是被人灭门了?

一小股盗匪就敢跑去夏口镇上撒野,还能尽知何家的琐碎消息,杀人放火地忙活大半夜?然后这镇上的各处人家们,居然就没有一个人跳出来喊一嗓子?

要说夏口镇上的人家会怕了一群打家劫舍的盗匪?却在说笑话!

只能说啊,他们何家人素日里的行事实在不知收敛,然后就被夏口镇的人家们合伙抛弃了。

直到何家被人灭门前,夏口镇最少两百年未曾经历过匪患了。

不是此地没有盗匪,怀仁县西北的山地连绵,就有盗匪横行,甚至怀仁县城都曾被他们洗劫多次,夏口镇又如何幸免?

然而夏口镇对付盗匪的手段,却行的是“先声夺人”之策!

何家的行事手段历来酷烈,马家、邱家、安家也在外散布了不少眼线,足以把潜在的匪患摸得门清。就在你打算张口过来撕咬前,老巢先要被夏口镇来人祸祸了!

你说哪家盗匪受得了?

所以说,夏口镇上从来就不会缺少武力,只需看他们迟迟不修圩墙便略知一二了。

“只是可惜了何家啊,两百年来一昧地刚强,其兴固由此起,其亡亦因此生!他们何家,怎么就不晓得满齿不存,舌软犹在的道理呢?”

几个州府衙门的刑名师爷还在聚首小斟,一边随时探听夏口镇的消息,一边还要闲话说起何家当年的各种风光事迹,纷纷慨叹良多。

真要认真说起来,当年夏口镇初开埠时,若非何家蛮横地立下规矩,镇住了各方势力的纷纷染指,就绝不会有今日夏口镇的繁华富足。

所以?他们何家才是夏口镇上真正的,也是最早的大户人家。而且只是唯一,绝非之一。

毕竟在当时的何家人眼里,什么“沈相邱,许马安”的,你们这些统统都是“外来户”,就活该要被咱老何家欺负呢!

然后这些人家也真就因此悟透了“闷声发大财”的道理,这才纷纷兴业起家。

不过随着何家子弟的嚣张、奢华,不但祖传的家业被折腾得日渐萧条,甚至何家的人丁,也是一代代地萎缩。

如此两三代人下来,别人家都乘着夏口镇开埠的东风发达了,他们何家反倒渐渐不支起来。曾经半条街的豪阔,如今也就剩下一座大宅院,和散落几处的远房小门户。

再到这一代的何家主翁何书光,却是长房里传下的一棵独苗,并没有亲兄弟帮衬照拂。偏偏他自己又少年轻狂,早年缉匪时落下暗疾。所以家中妻妾虽多,也只给他留下一个女儿!

族中的旁支兄弟都在纷纷盘算,要把自己家不着调的儿子过继来承了他的主翁身份。

要说这些分支人家更是早早破落,不但家业寒酸,见识也十分浅陋。

怼上夏口镇的那些大姓人家,他们或者还知道几分畏惧,但是轮到自家族内议论事情时,却又非要占着“族兄”的大义,一昧纠缠族弟何书光接济他们,各种要粮、要钱的胡搅蛮缠很伤人心。

说白了,他们就是在欺负你这长房一脉没有儿子呢!

甚至何书光的几个族侄,也更加地不务正业,屡屡算计那些外地新来的行脚商户。特别是何三春、何九岁俩货,简直就是在故意拆他堂叔何书光的台面。

何家乡下祖田的佃户们进城缴纳粮食、菜蔬,要被他们去哄抢。外来的行旅商人,更加被他们肆意欺凌。镇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依然受他们各种的刁难、羞辱。

反正无论惹出怎样麻烦,都是一律推到三叔头上顶缸。“俺三叔乃县里的典史大人,你小子若有甚的不满,只管找县衙门说理去,锤不死你们这些酸臭的髦子(侉子)!”

何书光明知这些族侄们都在居心叵测,奈何他这个长房主翁不争气,就是没有儿子嘛!

将来的家业,终究还要靠这些不成器的族侄支撑。难道非要把他们往死里收拾,等到自己晚景凄凉时,再去忍受他们的糟践、奚落?

何况,这几个族侄的日常行事虽然荒唐,然而咱们何家行事,历来尊崇商君心法,讲究的就是“无中生有”,手段上也是着重锋芒毕露。

因为从根本上说,咱们何家立足夏口镇的手段,就是为了叫所有人害怕、退缩的,而不是什么德高望重!

若非如此,就凭当年镇上那些怯懦的人家模样,哪里就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

所以家中这些族侄们的行事,过是过了些,也并非全然都是错了。

其实何书光的秉性,也谈不上多少酷毒。只不过他在行事上,继承了家族一代代传下的心法手段。而且他的县里典史、商会山主身份,也很容易怼到夏口镇上的人家,这才让他勉为其难。

但是大家族的行事模式,自有其内在的逻辑精髓。咱们这段时间也许不能适应时代了,未必下个时代里还不能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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