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自然也无人追究。
卫瑾瑜抬目,越过一张张目含期待、偕老带幼,排队领粮食的饥瘦鲜活面孔,看向如巨龙一般,伏卧在远处阴暗穹苍下的那座绵长山脉。
伏龙山,据说是整个上京龙脉所在,前朝和大渊都将国都定在此处,便是相中了此地强盛龙气。
幼时他刚开始读书识字时,母亲拿着巨幅的上京图册,教他认识的第一个地方不是皇宫,也不是公主府,而是伏龙山。
然而上一世,正是这座象征龙脉的山,吞噬了延庆府成千上万的生灵。
那场天灾之后,户部毫发无损,反倒工部因为两河决堤、给灾民居住的房屋修建不牢固等罪名被革职处置了一大批官员,愤怒百姓和一众寒门官员、学生需要一个发泄点,裴氏和工部成了众矢之的,裴氏家主裴行简不得不主动辞去工部尚书一职,以平息民怨。
他重活一世,无心无情,冷血心肠走到如今,所为的不过是心中那一个执念,如果能趁机将裴行简送入督查院,甚至可以省去报仇路上许多弯路。
然而这样的复仇,有意义么。
如果父亲母亲在世,会愿意看到一点点被仇恨消磨掉所有良善和温情的他么。
卫瑾瑜慢慢向外走了出去。
裴昭元一愣:“瑾瑜,你去哪里?”
卫瑾瑜回头,朝他莞尔一笑:“出去方便下。”
裴昭元被那抹笑晃了下,一下失了声,眼睁睁看那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消失在雨中。
卫瑾瑜沿着毁坏的田庄,一直往前面一处林子里走去。
风声雨声和着木叶簌簌摇晃声,清晰入耳,然而卫瑾瑜从这些杂乱声响里,捕捉到了另一道极轻的衣袂翻动声。
卫瑾瑜走至林中一片空地时,突然停步,转过身,望着虚空微微一笑:“诸位,请现身吧。”
片刻后,十数道黑色身影果真变戏法似的,自林间显露出来,足尖轻点,落于地面。
为首一人恭行一礼:“卫御史。”
卫瑾瑜道:“有桩任务,辛苦诸位去办。”
“卫御史请吩咐。”
“今夜,我需要你们放一把大火。”
“放火?”
黑衣暗卫疑是听错,本着对少年的信任,还是问:“往哪里放?”
“灾民区。”
“……”
黑衣暗卫哑了好一会儿,正色道:“恕吾等难以从命,阁老只命吾等保护卫御史安全,可没让吾等陪卫御史干这等杀人放火之事。”
卫瑾瑜不紧不慢自怀中取出一块令牌。
“如果有它在呢,这把火,诸位是放还是不放?”
众人脸色一变,齐刷刷跪倒。
因少年手中所持,竟是次辅顾凌洲手令。
黑衣暗卫不免崩溃,从扬州回来这么久了,阁老竟然还没有将这道手令收回。
只能忍辱负重道:“放——能放,可以放。”
“只是,日后阁老若责怪,卫御史记着自己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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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才二十车的粮食,他竟然就直接放火烧了一车,还真是出身娇贵,不知人间疾苦,苏大人,如此荒唐行径,岂能姑息纵容,您须得好好惩治这个卫瑾瑜,以正纲纪才好。”
入夜又下起雨。
灯火明曜,议事大帐内,苏文卿面色苍白坐于上首,官袍与靴袜上皆沾满湿泥,下面两列坐着陆续完成今日赈灾任务,赶回来复命的各部官员们。
正愤怒说话的是一名户部官员。
另一名户部官员紧接着附和:“没错,听说今日那些灾民对他感恩戴德,都在背地里称呼他为‘小青天’,‘救世菩萨’,这不是胡来么,若人人都通过这种方式博取名声,那岂不要乱套。”
苏文卿平静喝着一盏热情,听着众人议论。
孟尧和魏惊春也在其中坐着,魏惊春在户部就职,跟着过来赈灾,自然义不容辞,孟尧则是因为户部借人,兵部无人愿意干这苦差事,便把在朝中毫无背景的他给推了过来。
听了众人议论,孟尧实在忍不住道:“乱世尚要用重典方能维持基本秩序,我倒觉得,那位卫御史如此做,没有问题,虽毁了一车粮食,却保住了剩下十九车粮食,让这些粮食都顺利发放到了灾民手里。若连这也要受罚,以后谁还敢尽忠做事。”
孟尧官位最低,坐在最末一席,话音方落,方才说话的户部官员立刻冷笑一声:“我当谁在嚷嚷,原来是兵部的孟经历,哎呀,早听闻孟经历昔年在国子监时,便经常讨好谄媚这位卫氏嫡孙,意图攀上卫氏的高枝,如今怎么只在兵部当了个从九品的小官,莫非是这高枝没攀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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