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荆棘川正值深夜,月色倾盆,贫瘠之地覆着一层苍白。

荆棘爬满目之所及之地,如陆上川流,湍湍不止。

安无雪的神思跟着养魂树精带出来的过往,遥遥望着,瞧不清夜色下师弟的神情,只能隐约瞧见对方比月光还要苍白的脸色。

谢折风仍是安无雪死去那日所见的装束,但束发凌乱,衣裳上满是划痕,远不如那日齐整。

荆棘上的尖刺伤不了长生仙的仙体,只是勾扯着这人的衣裳。

他在干什么?

四海已定,两界乱止,就连安无雪这个“误入歧途”“罪该万死”的首座师兄,都伏诛在落月山门前。

谢折风本该端坐于众生仰视的高台之上,言出而令行,做那个世人眼中高洁无瑕公正无私的仙尊。

可谢折风没有。

谢折风就这样在荆棘川里走着。

像是漫无目的,又像是在找着什么。

安无雪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折风。

他见过师弟最失态的样子,是那年琅风城沦陷,琅风城城主谢追身受重伤,修为大跌,根骨尽毁,谢追因此打起了尚在十岁的亲生儿子的主意,想毁了天赋卓绝的幼子神魂,夺舍重来。

他跟随师尊赶到琅风城城主府之时,城主府燃起烈火,黑气灼天,那孩子站在断壁残垣中,脸颊沾着迸溅而出的鲜血,手中长剑刺穿谢追丹田。

稚子转过头来看向他们,握着长剑的手抖了抖。

此后,稚子长成了统御两界的仙尊,安无雪再也没见过那人执剑的手抖过。

直至现在。

他看着谢折风跌跌撞撞地徘徊在荆棘川当中,离他能看到的视角越来越近。

他逐渐看清了谢折风的表情。

谢折风神色悲痛,每走几步,便会满怀期待地颤抖着手扒开团在一起的荆棘,却又失望离去。

荆棘川灵气稀薄,神识不易展开,这样一点点地找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谢折风在找什么?为什么找得这么慌张又绝望?

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安无雪的一缕残魂。

安无雪突然想:他在找我吗?

不可能的。

安无雪看着谢折风就这样不知找了多久,口中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那些千万年来都没什么人愿意触碰的荆棘枝条都被这人折断,落了满地。

他逐渐听清了谢折风在喊什么。

师兄。

谢折风在喊师兄。

声音很轻,却微微发颤,还带着哽咽。

迎着月光看去,谢折风的眼眶居然有些发红。

他真的在找我。

他找我干什么?我都死了。

他还哭了。

他哭什么?

我都没哭呢。

安无雪怔愣间,谢折风离他的视角越来越近。

谢折风似乎也知道自己快要找到这一缕残魂了,神色愈发期望。

像是渴了多日的凡人看到一滴露水一般。

可就在谢折风靠近的那一刻,安无雪的视线倏地拉远了——他的视线跟着他当时残魂所在飘走了。

他不想被谢折风找到。

谢折风的动作僵了僵。

但谢折风没有离开。

谢折风居然继续找了下去。

他的师弟一如先前,继续循着可能的方向找下去。

荆棘刺得这人的衣裳如同褴褛,发簪不知被勾到了何处——狼狈得和安无雪记忆中的师弟全然对不上。

安无雪不明白。

修士魂灭便是彻底消亡,他虽不知道自己为何成了宿雪,可是当时,他只剩这最后一点残魂,其实已经算是死了。

这一缕残魂成不了气候,谢折风若是想他死,这一缕残魂灭不灭,都没有区别;谢折风若是想他活,这一缕残魂也一点用没有,终究会在悠长岁月中消散殆尽。

有什么好找的?

说我罪有应得的是你,用出寒剑气灭我生机的是你,死后哭丧的也是你。

他一点儿欣慰都没有。

他分明沉在神魂记忆中,却仍觉得心口被扯开了一般。

万箭穿心而过,却扎不进他已经空荡的心尖。

他见谢折风就这样重复着先前的举动。

又不知过了多久。

朱衣男子提剑而来,直直冲到谢折风面前,质问道:“谢出寒,你这是在干什么!?”

是戚循。

“所有人都看到了你渡劫的劫云,等着你以仙者灵力肃清天下浊气,你却躲在荆棘川做这些无用之事!”戚循厉声道,“安无雪就是活着,瞧着你这样也避之不及。”

唔,还真给戚循说对了。

但谢折风显然不想听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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