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床,露明身穿一件素纱白衣,头发用几根黑簪简单盘起,基本未施粉黛,照常前往皇宫伴读。刚坐上马车,没走几步路,便听见一声马鸣,马车随即停了下来。露明与露玥一同撩开帘子,听到小厮闷闷的声音传来:“小姐,路堵上了,可能稍微慢一些。”
忽然,一辆马车从她们旁边向前走来,二马车并排站立,另一马车里的人也探出头来,是一个十四五岁男孩明媚的笑脸,以及他旁边一张布满沧桑的脸。
露玥见了,立刻打招呼道:“业广,近来可好?”那男孩道:“还算顺利!”还没等男孩再说几句,旁边的马车就向前走去,互道再见后,帘子便放了下来。
“这位是?”露明对露玥问道。“刘仲渊之子,刘业广。”露玥回答道。
见露明沉默了一瞬,露玥立刻反应过来,道:“你是不是还没听说过刘仲渊?”露明并无意让露玥知道她昨晚与父亲的谈话内容,于是露明点点头。
露玥说道:“刘叔叔原先一直是和父亲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他们在战场上谋略无双。”露玥忽然放低了声音,道:“或许是陛下忌惮,刘叔叔被恶意陷害,然后贬职,便无法再与父亲一同了。他出事后,整日忧思过度,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愈发多了。刘叔叔一直与咱家交好,父亲每每想到此事都愁眉不展。”
露明轻叹一口气,不作言语。
至宫门,露明道别后便跃下了车,见钱公公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躬着身道:“露小姐啊,快快随我进去。”露明眯起双眼,笑了笑道:“多谢钱公公,今儿怎么亲自出来迎我了?”钱公公脚下向前的小碎步不停,一脸谄媚道:“哎呦,您可是为数不多被准许的伴读啊,您可不知道,您之前那些想接近太子的公子小姐啊,一个个被那暗器伤了,可都是哭着回去的。”
“哈哈……偶然偶然。”露明不怎么善于言辞,只得尬笑两声。
“露小姐啊,您可莫要妄自菲薄。有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钱公公一边瞟着露明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道。“还请公公提点。”露明缓声道。
“您毕竟是太子伴读,当今东宫的红人,明日再来皇宫,您不必穿的如此低调……”钱公公细声细语。露明点点头:“多谢公公。”
宫门距东宫重华殿有一定距离,露明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走了许久,才望见陆以筠歇息的水榭中央的凉亭。
微风阵阵,晨光熹微,荷叶莲莲,波光粼粼。露明谢过钱公公后,不动声色地直接走上通往凉亭的木栈道,本已做好了接暗器的准备,可不知不觉间,已然大步流星地平稳走入凉亭。
“怎的,今天没给我使绊子?”露明眼含笑意,走向面前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太子陆以筠。
面前的陆以筠今日没有穿着松弛的黑金常服,而是换上了明黄色的正式装束,黑发高高束起,几缕青丝在晨风中散在鬓角,一双丹凤眼中的黑眸深不可测,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正专注地望着手中向外倾泻淡黄色花茶的浅墨绿瓷壶。与第一次见面时痞里痞气的初印象截然不同,露明不由得失神地多看了几眼。
陆以筠敏锐地察觉到了露明的目光,抬眼多了几分笑意,心情似是还算不错:“小王我脸上有东西?”说出来的话却是没什么好脾气。露明撇了撇嘴,默默地把眼神收回去,道:“今日……”
陆以筠把话接了过去,道:“没搞那些暗器。你又不需要,有什么用。”露明瞥了太子一眼,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无奈地动了动僵硬的腿。
“来得那么早,别杵在那里挡我光,坐下。”说罢,太子拍了拍身旁的软垫。露明小步挪着,默默地坐了下去。
太子似是感受到了身边紧张的气息,无奈地放下不离手的茶杯,深深地看了露明一眼,道:“本王又不会吃了你,怕什么。话说你,武功这么厉害,我还没怕呢。”
一提到武功,露明更加僵硬了,缓缓地对上太子的目光,没有躲闪,只是有些无措。
她总觉该说什么,于是慢慢地回应道:“臣女不敢。”
太子对她这般拘束有些哭笑不得,脸上的笑意却是更浓了,磁性而又富有少年感的嗓音再度响起:“小王我先跟你约法三章。第一,伴读,就是我的人了……”他顿了顿,说道:“以此你的嘴需要学会严一点,更不要骗我。首先,你不是父皇的眼线,而是我的随从。我不希望你是他的告密者,无论何事。还有,不论是宫外的平民百姓,还是你认识的高门贵女,都不要试图改变他们眼里我纨绔暴虐的形象,尽管我有时却是如此吧。如若你不愿,当然,尽管小姐你武功高强,我的暗卫也不介意再多解决一个。”
“第二,不要干涉我的抉择,我想我说的很明白。”
“第三,多说点话,多笑笑,本王这里又没什么外人…………”
露明眨巴眨巴眼,柔声轻轻道:“好。”
太子紧紧地闭上了眼,心道:还是那么惜字如金,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了。
…………
沉默了许久,没有人主动挑起话题,凉亭里的温度骤降。连旁边池子里的锦鲤仿佛都停止了游动,水面上不起任何涟漪,只有气泡偶尔冒出水面炸裂。
瞬息间,露明忽见太子手臂伸出亭外,手腕一抖,青碧色烫金茶碗里的热茶便均匀地洒进身后池塘里,惊得几条肥硕的金红锦鲤摆动着尾鳍钻入荷叶下的阴凉里。
修长指节中夹着的秀气建盏干脆利落地倒扣回白石桌上,伴着清脆悦耳的“叮”一声,太子扶着瘦削的腰站起身,拂了拂冕服上的褶皱,大声道:“摆驾重延宫!”
露明腾的一下起身,略一整理衣服,快步跟在太子身后走过栈道,停在早已备好的轿辇旁,福身行礼,但并没有上去的意思。
太子弯着腰进去坐定后,见露明仍站在下面,抬眼,眸子里的微光晃动了一下,而后撑着腰探出半个脑袋,另一手勾了勾,哑着嗓音道:“嫌这轿子小?给本王上来……”
…………
轿夫麻利地将二人送至重延宫,陆以筠手中没了惯常把玩的茶杯,很快不知又从哪里掏出了把点缀着赤金的缁色九尺宣扇,秋日寒气称不上柔和,却也不显料峭,度过炎热夏日后的天气刚好,无需扇风。只见他用右手捏住扇骨,借着木柄重力,宣扇轻盈地在手中一圈一圈地转着,宛若一朵黑莲在指尖绽放。扇钉上系的赤色镶金流苏浅缠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在阳光下甚是好看。
露明低着头,看自己青白色的裙摆随着小碎步挪动而轻轻摆动,素色的鞋尖偶尔探出裙摆,很快便又被一抹明媚的青白盖在下面。她即使未施粉黛,粉白芙蓉面上的黛玉眉、圆杏眼、樱桃唇,生的恰到好处,幼时在魔界从未注意过,如今到了比魔界灵力充沛的多的人界,再不用每日在动乱中搏杀,皮肤倒是被将养的柔嫩了许多,容貌上的美丽便也逐渐显露出来。
跨过门槛,陆以筠与露明一前一后踏在青石板路上,二人的脚步一个恣意张扬,一个谨慎灵巧。不一会儿,露明便与陆以筠一同跨入怡熙殿。
穿过前堂走廊,怡熙殿正殿极大,整齐地排布着十几张书案,每张书案可坐两人四周排布着几张屏风,屏风上刺绣展现的人物神态各异,花鸟鱼虫各有特色,正前方是讲师座椅以及讲台。此时殿门大开,三面透风,殿门内高高束着桃树李树纹样的绒制厚卷帘,浅褐色的流苏随风吹而轻摇。殿内角落摆着一个半人高的铜质鹤型香炉,作远走高飞之态,仙鹤羽毛由白玉雕琢而成,眼睛镶嵌着颗红玛瑙,长喙取自琥珀,缓缓向外释放出檀香香气。
殿内铺着厚皮毛毯露明一踏入,脚步声便尽数隐去,只剩其下木地板承重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殿内除了四周候着的宫女外,便没有其他人了。陆以筠径直走到殿内正中的一张书案前,将繁重的衣摆一掀,流畅的跪坐在蒲团上,随后细致地整理了衣服,一双丹凤眼轻轻阖上,浓而长的睫毛倏而垂落,他坐在书案前闭目养神。
随后,露明学着他的样子,轻手轻脚地提起裙摆,跪坐下去。她很少跪坐,除了礼仪嬷嬷教导,其他时候还未实践过,所以动作略有些生硬,双膝触垫是发出不大不小的“咚”的一声。
无人察觉,陆以筠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
没过几分钟,其他皇家子嗣也陆陆续续地到了,无一例外,身侧都跟着个伴读。
露明忽然有些慌乱,下意识看向身侧闭目养神的陆以筠,却是没得到任何提示。她回过头,瞥见一位年龄相仿的世子正向太子走来,脸上笑意盈盈的,似是有什么话想说。露明急忙将眼神收回,默默地低着头,地板吱呀声越来越近。
终于,她下定决心,一手撑着桌案想要站起行礼,右肩却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压住,将露明预备站起身的力全数抵了回去。
“太子殿下,你可算是寻到个伴读了,听说还是露府刚寻回来的前景?”露明身旁那位世子的声音响起,语气中有着些许愉悦与询问。露明忽觉肩膀上的那双手轻轻放了下来,还未来得及转头,陆以筠磁性悦耳的嗓音已在耳畔响起:“阳成兄说笑了,也不知道她还能留几日,说不定过两天受不了又走了呢。”名为陆阳成的那位世子干笑两声,与陆以筠寒暄两句便离开了。
其后,许多世家子弟来到正殿内,都或多或少往露明身上好奇的瞟上几眼,露明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书案上的一张宣纸。忽然,耳畔又响起陆以筠的声音,他低声说话,嗓音压着变得低沉了许多:“不必行礼,坐着就行。”
…………
辰时已至,太傅举着书来到怡熙殿内,以娓娓道来的语气授课。
露明从魔界来到人界没多久,上一世的古文古音也只是了了学过应付考试,在文武阁时便对这些文科课没有多大兴趣,此时即便是在皇宫内,也依然听不进去这些知识。
再加上露明夜里失眠,脑中思绪纷乱,听着鸟鸣声便熬到了子时。此刻,怡熙殿内檀香味浓郁,一旁有宫女毕恭毕敬地研墨扇风,露明的头昏昏沉沉的,眼皮也不自觉地开始下坠。
太傅的语气抑扬顿挫,露明忽而惊醒,感觉时间没过多久,于是乎小心翼翼扭头看向身侧的陆以筠。这一眼可是让露明瞬间清醒。
只见太子的修长干净的右手握着一支小巧玲珑的狼毫笔,狼毫笔尖蘸饱墨汁,在上好的半熟宣纸上细致描摹出簪花小楷,一笔一画清晰沉稳的字迹伴着纸上的沙沙声。露明定了定神,看着眼前如女子笔迹般秀气精致的小楷,竟是出自当朝太子之手。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不过在听闻无数太子纨绔不羁坊间传闻以及亲眼所见太子脾性的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后,这样的字迹便是尤为令人震惊。陆以筠左手轻搭在花梨木镇尺上,青筋若隐若现,他指腹下意识地轻轻摩挲了几下镇尺,而后恢复平静。一缕青丝垂在额旁,随微风轻晃。
感受到身旁露明的目光,太子抬了抬下巴,目光却是没离开纸面半分,脖颈上白皙的皮肤引得露明内心莫名羡慕。
目光还没来得及挪开,陆以筠便顿住了笔,侧目,眼神对上露明的眸子,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罕见还算温柔的声音戏谑道:“怎么,觉得小王我好看?”他本想看看她慌乱的掩饰,目光下移便是看见了露明面前宣纸上一坨一坨潦草歪斜的字迹,忍不住轻哼一声,笑出了声:“武将的字都是如此不拘小节?”
露明耳垂瞬间红了,小声道:“回殿下,臣女自幼随养父母游闯天下,没怎么上过学堂练过字,让殿下见笑了……”
太子看露明这般拘谨的神情,左手捏了捏不由自主皱起的眉心,刚想开口劝说露明只用叫自己名字就行,可转念一想,她这种谨慎而滴水不漏的说话方式也不知道在哪里学的,若是此般劝导,反而会适得其反。
看着太子暗淡下去的眸光,露明垂下了头,佯装认真地练字,实则内心惴惴不安。
太子叹了口气,脑海中想的却是复杂:这么多年来,他试图选定露明当伴读的原因有三。
其一,他酷爱暗器、制毒,总想着找个武将世家武功精妙之人来当伴读,不仅是因为武功,更重要的是武将被打压的严重,朝堂上地位不高,行事也谨慎许多。若是多来几个御史家的,指不定消息散出去后在朝堂上要被参上多少本。
其二,露明这性格他看着很是放心,端庄知礼,谨慎的性子虽是无趣了些,却更安全。况且她在京都无甚人脉,也不知道官场后宫那些迷浊是非,如若真是强塞几个臣子家骄横的子嗣来,不知道要把东宫闹成什么样。
其三,陆以筠在心里暗道:露明第一眼很是合他眼缘……符合以上两条的本就不多,陆以筠本身也不在意露明是女子,于是乎便把她留下了。
只是,他也不知道露明是否待得住,又能待多久……
……………
回过神来,陆以筠右手握着的狼毫笔尖不知何时触在了宣纸上,纸上已然晕起一大片黑压压的墨团。一股烦躁涌上心头,下意识看了眼身旁缩在一起,身体犹如一团雪团子一样颤抖着毛笔练字的露明,心里莫名舒畅了些许。随手把笔往白银镶玉的笔搁上一放,修长的手指利落地把面前洇上大片墨汁的宣纸团作一团,轻轻一抛丢在一旁,而后使唤着太监又换了张新纸。左手提起分量不轻的那块儿花梨木镇尺,缓慢郑重地把宣纸深压展平,陆以筠抖了抖发酸的手腕,重新拿起那支狼毫笔,蘸墨。
笔尖轻轻在一方洮砚中的小片墨汁里蜻蜓点水一般点了点,而后向下轻轻深压,蘸饱墨汁。最后,陆以筠左手挽着宽大的衣袖,右手在砚台边上刮了刮墨。老坑石经工匠之手打磨雕刻而成的洮砚温润如玉,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此刻,陆以筠的注意力没在老太傅身上,思绪莫名飘到了初遇露明的那日,露明敏捷的动作精准地躲过栈桥上的明枪暗箭,翻飞的衣袂与裙摆看似繁复冗杂,可她却是能从那般险境中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陆以筠看着面前这一方砚台,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唇角却是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
随后,陆以筠佯装镇定,目光注视着右手紧握着的笔,左手指尖一边假装不经意间伸向那块名贵的砚台。他偷瞥着露明认真写字的神情,嘴角扬起的笑容更深了些。
指尖向前探去,陆以筠触上砚台的冰凉,随后,果断一拂袖!
石砚台摩擦在桌面上发出沉重的声音,陆以筠装作震惊,轻轻闷哼了一声。一旁跪着的太监都吓了一跳,正想要去接住砚台时,却是已经有一双白皙的手已然稳稳地接住了。
太子半闭着的双眼猛然睁开,向身侧的人看去,眸子里的光深不可测,面上的笑容却更明显了几分。露明此时右手握着笔,掌根撑在书案上,笔尖高高翘起,而她近乎趴在了书案上,左手伸到了案下……她亦偏头看向了太子,陆以筠得意的笑容让露明感受到了一丝不安。
太监磨的墨很浅,露明托着砚台,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原处,白皙的手也是一点也没染上乌黑的墨迹。
她甩了甩左手,心有余悸地看了眼陆以筠,没说什么话,继续练字。
无人注意到,太子眼底的那种好奇与戏谑,更浓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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