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虽是个州治,却是十三省的总路,往日商贾辏集,货物骈填,热闹非凡,但亲临其地,却见家家闭户,街头风吹黄叶,一派冷清萧索,当真应了那“临清”二字。

新月如钩,挂在西梢,这时的州衙内外死气沉沉,恍如一座陵墓。侧门前突然出现两个黑影,当中一人肩上扛着一物,另一人到门上敲了五下,侧门随即打开,里面的人低声说了一句,待两人进了衙,忙把门关上。里面又有人道:“你们把他擒回来了么?恰好风魔君也在,这小子败坏小姐名誉,就交由风魔君处置。”两人齐声道:“嗨!”

这两个灰衣蒙面人正是龙百一和贯忠所扮,贯忠肩头扛的是少冲。

少冲听见说话的是白天那个蓝衣人,其时月光疏淡,人影绰绰,相互间都瞧不清面目。龙、贯二人若不吱声,恐引他起疑,但说话未免露出破绽,龙百一和贯忠途中早已商议好,对答时总是点头称“嗨”,能蒙则蒙。反正“嗨”这个字在倭语中语义含混,什么场合都用得上。其时蓝衣人倒也未听出二人声音有异。

当有人提一对灯笼在前导引,龙百一及贯忠抬着少冲跟在蓝衣人后面。过穿堂,转朱阁,院子越走越深,一路上连个人也没碰到,到处黑灯瞎火,静得出奇,仿佛不是人居的地方。过了一道侧门再向里去,似乎已出了州衙,进了一个隐秘的园子。倭贼未将巢穴设在州衙之内,却毗邻筑巢,一墙之隔,既方便往来,又免于被官府发现,当真是胆大谋深。

远远的望见前面有座小庙,庙中灯烛在风中明灭不定,四外鬼火点点,寒气逼人。

龙、贯二人心中不禁打起了鼓:“会不会被他瞧出了破绽,把我二人引到这里来结果了?”一念及此,一股凉气直透背脊,握着拳头的手心都是汗水。

庙里供奉的是土地神,平日里的土地公、土地婆慈祥和蔼,但此时此地却显出几分妖邪之气。黄同知伸手在墙壁上扳了一下,“骨碌”声中神龛如一道门向里转开,顿时灯光大亮,里面又有一个香案,案板上燃着十八支牛油大烛,供着天照大神的牌位,下面又有几位小木牌。二人不敢随意乱看,只眼角余光瞥见小木牌上有“正成”、“秀政”等字,龙百一一下子想到当年援朝抗倭之战,丰臣秀吉两度出兵朝鲜,于庆长之役大败而归,死于伏见城,其族中的丰臣正成、丰臣秀政被生擒解京磔死,传首九边。

香案左侧还有一道侧门,门前跪着两名武士,一见众人进来便磕头行礼,口称:“竹中大人。”少冲一直挂念美黛子安危,这时到了她住处,却又怕见到她。众人从那侧门进去,火光炯炯,照见里面一条通道,两边站满了武士,龙、贯二人对视一眼,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均想:“如今深入虎穴,若被他们发觉,实难全身而退。”

通道尽头是一排厢房,墙壁皆是木槅纸糊。竹中停了步,叫一名把门的武士道:“进去通报首领,就说抓住了那小子,如何处置,请首领示下。”那武士拉开板壁进去,立即随手合上。

少冲在他开门的瞬间,瞧见里面跽坐着好些人,不知美黛子是否也在。忽然听到徐鸿儒的声音道:“敝人未能克成大事,蒙藤原大人不弃,待我以美酒佳人,实在是感激涕零,惶恐之至。不过请大人放心,白莲教根基深厚,没那么容易清剿,我这个教主尚有威望,来日重振旗鼓,东山再起,未为可知。”

一个浑浊的声音道:“说嘎!你的明白的好,我的日本武士的规矩,败了没脸面活着,你的中国的人,狗什么什么喘,是的不是的?”

这个叫藤原的倭人汉语欠佳,夹杂几句倭语,说得不伦不类,想用成语“苟延残喘”,偏偏只记住首尾两个字。

又听徐鸿儒连声称“是”,停了一会儿,那武士出来向竹中低声道:“首领叫你们稍等。”众人便立在外面等候传唤。

竹中左右无事,便翻过少冲的脸来瞧,少冲满脸血污,装着昏厥的模样,气息也是入多出少。竹中低声道:“鬼半藏,你伤到他哪儿了,可别打死了,首领怪罪下来,我也保不了你。”

龙百一不敢答言,只轻声“嗨”了一下,所幸竹中只是随便说说,随后静立默声,未加追问。

听藤原道:“丰臣小姐是神主的千金,你的明白?只因你办事不力,害得小姐受神主大人的那个骂,首领也做不成了,你的知罪?”

徐鸿儒道:“敝人冤枉,敝人何尝不想掌上白莲教大权,逐鹿中原,问鼎天下,自己怎么不尽力?”

藤原道:“你的意思,是小姐办事不力了?”

徐鸿儒道:“她不是不想助我成功,只是为着一个小子,办事总不免有所顾忌。”

藤原道:“哪个小子?竟有如此魅力让小姐着迷?你的不用怕,说明白些,此处我的老大。”

徐鸿儒道:“陆鸿渐那伙人始终难以铲除,当中作梗的便有一个叫少冲的小子,若非丰臣小姐阻止,早杀了这小子,我们也不会有今日……”

田尔耕的声音道:“这小子并非无名小辈,他是臭叫化儿铁拐老的嫡传弟子,当年王森大战紫霄宫,也是因他出现而功败垂成。”门外少冲听到“小子”就是自己,不免一怔,又想美黛子对自己毕竟有几分情意,否则也不会阻止徐鸿儒杀自己了。

又听藤原道:“听说你为了让小姐听你的话,对小姐下毒,有无此事?”

徐鸿儒连连否认道:“绝无此事!这毒是王好贤下的,与在下无关。为了利用那小子,绑架丰臣小姐于剑阁,那也是做给那小子看的,绝无相害之意。”

藤原道:“我先相信你说的,日后查出你撒谎,一定会找你算账。幸好小姐没事,似乎还比以往更明艳动人了,否则我让你们给王好贤陪葬。”向那小姐道:“小姐,看来神主大人并未错怪你,这是你的不对,你没有办成事,就听大人的话,回去吧。”

少冲这时想:“只要这个丰臣小姐一说话,我便能知道她是不是美黛子。”但过了好一会儿,那丰臣小姐也没出声。

藤原道:“风魔家有权有势,‘风魔党’纵横五州无与抗手,神主大人把你嫁给风魔君,也是为你好。丰臣与风魔两家联姻,何愁大事不谐?你不愿意,大人就与你订约,若能办事大事,杀死明朝皇帝,就万事听你的,退了与风魔家的婚约,爱嫁谁嫁谁,如今你没能把事办成,我们大日本的人不能如中国的人不守信用,是的不是的?你不要惹神主大人生气,最好明天就随风魔君渡海回国,做个贤妇人,这里的事由我接手,你说好的不好的?”

这倭人很是敬畏那位神主大人,对神主的千金也不敢用强,全是商量的语气。

少冲听他话音刚落,传来一个熟之又熟、念之又念的声音道:“我丰臣家的事用不着你多管。”他一听这声音,脑子“嗡”的一下,重重的撞在地板上。房里有人惊叫了一声,跟着壁门拉开,藤原道:“把那小子带进来,让我瞧瞧他的什么的面目?”

少冲被龙、贯二人抬着进了那屋,强打精神四面看去,见两边跽坐了十几人,徐鸿儒、田尔耕也在当中,面门的榻榻米上对几盘坐着两个倭人,皆是白巾抹额,无袖白袍,作日本武士打扮。后面横着一道白绫幔帐,隐隐瞧见里面跽坐的是美黛子的身影,只见她螓首侧转,肩头蜂起,一只手本已拉住幔帐一角,随又放开,背过头去。

少冲突然站起身来,向美黛子走去,口中道:“黛妹,我救你来了,是你么?”榻榻米左首那个东洋武士叫了一声,伸手在少冲肩头一推。少冲一步没踩稳,单腿屈下欲跪,但他立即双手在地上一撑,又站了起来。那东洋武士却被少冲肩上弹出的力道震得前仰后合,跽坐成了箕坐,虽不怎么狼狈,但他向来自负,在这么多人面前自觉大丢脸面,说道:“明猪真没出息,见了我大日本国武士便怕得下跪。”藤原武藏说的是倭语,少冲哪里听得懂,只当是狂犬乱吠,充耳不闻,突然挥掌拍他面门,藤原武藏屈臂挡拒,立被震下榻榻米。少冲拍他是客,救美黛子是主,几乎同时另一手向那幔帐一划,气劲到处,把那幔帐撕去一截,迅即闪身上前,伸手搭上了那女子肩头。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转过脸来,正是美黛子,但她躲开身子,颤声道:“你……你认错人了……”

少冲心中一痛,道:“你骗不了我,……”美黛子正想说话,忽见另一名武士挥刀向少冲脖子砍来,而少冲浑然不觉,失声叫道:“后背!”少冲也不回头,在刀距脖子只有寸许时反手掐住那武士手腕。那武士腕骨折断,武士刀坠地,却也不呼痛,少冲对着美黛子道:“你还是在乎我的是不是?”美黛子向少冲大鞠一躬,额头触地,柔声道:“少冲君,你走吧,拜托你了。”抬起头时,眼中泪光盈盈。少冲只顾与美黛子说话,不防被他抓住手腕的那武士膝盖顶在少冲腰眼上,痛得弯下腰去。那武士却也被强劲的力道弹出,落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原来膝盖骨已碎。又有一名武士挥刀上前,被少冲一掌拍中胸前,整个身子撞破板壁而出。但少冲的手背也被刀削中,几乎同时另三名武士的刀也砍了过来。

美黛子见情势已急,挺身挡在少冲身前,三名武士出势既猛,要想收刀,只得把力向旁边斜去,旁边的武士尽皆闪避,这一来不免误伤了自家人,屋内乱成了一团糟。美黛子眼光盯众武士,小声对少冲道:“挟持我做人质。”少冲一想此法甚好,拾起地上的武士刀,架在美黛子脖子下,大步向屋外走去。此时龙百一、贯忠也撕破伪装,挥刀为少冲断后。藤原武藏及一帮武士大呼小叫追出小屋。

少冲一手抱着美黛子,另一手抢刀在手,在身前舞成一团白光。众东洋武士怕伤了小姐,不免有所顾忌,再加之少冲手中的刀沾之不死即伤,没多久就被少冲及龙、贯二人冲出土地庙。少冲心中先是一喜,却见四面成片火把汇拢过来,上百个衙役手持刀枪将三人重重包围。竹中半兵卫哈哈一笑,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到州衙来寻晦气。快快放下人质,饶汝等不死。”贯忠扬刀指着他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假冒朝廷命官?朝廷兵马一到,先诛汝等九族。”

藤原武藏脸色微变,心想:“神社在各处卫所均有密探,州衙方圆五里设有暗哨,明军一有动向,我等便即知晓。但这三个明蛮子假冒清一、鬼半藏混进来,多半倚了后援,不可不防。”便道:“小姐,这三人知晓得太多,不能放他们走。”他话言刚落,已见美黛子用刀指着贯忠咽喉,几乎同时,龙百一的刀尖也指在了美黛子的后心。

少冲忙叫:“不可!”既不想美黛子杀了贯忠,也不想龙百一杀了美黛子。

美黛子惨然道:“少冲君,这两个人是你的朋友么?他们把这里的事说出去,就会有几百条人命丧于我手。我只让你一个人走,你不会说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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