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伯父。”女人嘴角勾起轻笑,神态自若地向前看去——那是王座的方向。“我还以为我们再也无缘得见呢!绿水枝黛‘王妃’和杀萝公主人在新宫,都非常思念您。”女人话间刻意加重了“王妃”二字,同时眼神也向王座右侧瞥去。
由于石屏阻挡,屠炎看不见王座右侧站着谁,不过他知道绿水枝黛这个名字。听阿水说,她是父王的发妻,非常贤明,在多年前的逃亡中为了救女而不幸被红王兄弟——“熊猫”和他的二哥“鳜鱼”——的军队擒获。
“你,八百里胧狩,我兄弟的骨血、与我血脉相连之人。”石屏前,传来一苍老而熟悉的声音,瞬间抓住了屠炎的心。“同时,也是夺我江山、毁我基业的篡夺者的造孽子孙!你才刚结束了一场针对堂兄手足的战争,就敢站在我的面前,拿我妻女的性命作威胁的筹码!你——”
“慎言,伯父!”女人厉声喝断,两眼寒光如弓上飞矢般直刺过去。“八百里禄谋逆在先,我守嫡在后,青天白日的,战火究竟由谁而起,没谁看不清楚!再者,他伙同胞兄、谋权篡位,却又忘恩负义,弑亲杀兄,把自己的生身母亲困死在火里活活烧死!——他如何配做我的兄弟?!”女人面上虽淡,但话语狠绝、不容回口,字字如断线银珠般坠落大殿,逼着众人噤声敛息。末了,只见她向右随眼一瞥,继续道:“至于你妻女为何被俘——亲戚间打架说话——这丢人事儿,该不该说、该不该拿到明面上说,我这个做小辈的不知道分寸,您心里也没个秤儿吗?”
此言既了,王座上一阵安静。阶下几个子国岛要臣脸绷得发青,只管低着眉。
许久,王座上才缓缓应了一句:“记得你小时候,别人都说你傻:醒了也不吭声,坐下一呆就是一天,见了人也不知道说话……却不想,白云苍狗,今时今日你竟成了我八百里氏第一巧舌如簧之人!就你方才言语,不知道老三可曾见识过啊?!”
王座语气刁钻,但女人却不为所动。只见她走动两步,视线紧盯王座。“我为人言行,向来如此。只不过从前年幼,兄弟还都能济事,家中大小事宜自然都避开我来,诡辩拙思无机施展,许多事情也不能参与。但如今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家里国里大小事情我既然能说得上话,也不想再白白延续过去的种种恩怨。”女人话说到这,语气逐渐缓和,“伯父,你年轻时英勇神武,无愧为冈尼尔第一英雄。祖父将子国岛分封给你,自然也寄寓厚望。”——言及此,屠炎瞧见那火之国副将突然低头掩面,随即便被身旁将军狠瞪了一眼——“只是不料一朝争吵,父子反目。过去这许多年,我祖父打你、我父亲打你,连八百里禄都妄想造次——子国岛与祖地之间的流血牺牲就从未平息过。眼下,你我两军合力抗敌、擒下八百里禄,军队疲惫,百姓痛苦,何不就此和解?从今以后,王冠南下,你依旧是尊贵的子国岛亲王,世袭子孙,荣耀万代——至于子国岛北线的那些魔物遗祸,祖地也定将帮助处理,决不光让子国兄弟流血。”
话毕,王座上飘来一声冷笑。“哼,王冠南下?”紧接着是手拍王座的击打声,“那王座你要不要带走啊?!”
“那倒不用,”女人轻笑一声,但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我有个更大的。”随即,只见女人轻抬了下手,向将军示意,将军了然,颔首点头后又向外招呼了下。
“所谓口惠而实不至,怨灾及其身。我理解伯父您的顾虑,可天高路远,绿水夫人和杀萝公主人在新宫,实在无法即刻来此与您相见。但体谅您舐犊之情,为表诚意,我为您特备了一份礼物。”
女人说罢,便往边上踱了两步,让出道来。在她身后,两个士兵正押着一个眼神迷离、状似呆傻的男人上来,压着他跪倒在女人脚边,又摁着头、对王座磕了三个响头。期间,那男子都不吵不闹,只头撞地面时会从喉咙里呜咽出两声呃呃来。
子国岛的大臣们把头垂得更低了。
“您那给八百里禄做内应的好儿子。”女人轻扬嘴角。她装模作样地歪了歪脑袋,摆出想看清脚边人面目的姿势,“这是堂兄还是堂弟啊?我倒没怎么见过……”女人笑道,而那男子则只顾瑟缩着身子,不敢回应也不敢回避。
那是自己的二哥——屠炎一整个吓蒙了——父王最宠爱的情妇珀尔夫人的儿子!
“八百里禄给他拟好了价:等禄军入主子国岛,就奖他您和斧树的脑袋,从此他在岛上说话儿;等哪天禄军侥幸称王,他就是子国岛亲王。”女人淡定说着话,屠炎却只觉得素日不算凉快的大殿此时无比寒冷,在场除了火之国来的一干人外无不屏气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喘——他甚至都不敢想象,此时的父王究竟是什么表情。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在眼见禄军颓势时便退了下来,假传军令,唤了戍守北线的八千士兵奔逃。只是子国岛北面魔物聚集,他只一门心思带着兵跑,却不想教魔物跑出来、制造烟海。八千士兵困在烟海之中,误入沼泽,被魔物伏击。等到我的士兵赶到,也就只全须全尾地救出堂亲一个,这才得以给他洗刷干净了送到伯父您跟前来。只是受过此番惊吓,怕堂亲要好好调养一阵子了。”女人微微抬首,双眼直视前方:“只是可惜那八千精卒,本来战后子国岛就兵力不足,这又损失八千。这若没什么战事便好,若是有了——一手战事、一手魔物,怕是吃不消……”
“不过——”女人话锋一转,“虽说祖地经这多年战争,同样受创不小,但到底底子深厚——加上我们两地又同享血脉、彼此‘亲厚’,即使哪天北上来犯,想必也定可同舟共济、逢凶化吉。”女人话音刚落,只见其身后巨兽突然活动,高仰曲颈,向天一歌,浑身墨羽顿时更显光彩,真真是月下的红日。即使楼宇摇晃、砖瓦倾泻,也难挡在场众人的惊叹之声。
砰!只听一声异响,瞬间又将众人声音压下。待众人循声看去,却只见一顶王冠被重掷在地,挣扎着打转。
众人见此,无一不惊惧交加。就连一直淡定的女人和将军都不免面露异色。
“啊……啊……”屠炎待看清了那东西,腿是直接软了下来,他惊叫了声,随即整个人向前瘫了下去,暴露在众人眼前。
那是王冠!那是父王一直戴的王冠啊!!!
那是一顶金灿夺目的王冠。冠上造型是四对争珠的三足神鸟,宝珠色红如血,光泽流转如血液流动。
“拿去!”一声暴躁如雷。
“拿去!!!”第二声又混杂了狠狠敲击王座的声音。
屠炎的身子动弹不得,他不敢看向父王的方向,便只好把脸埋进地里,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呼吸。
“陛下。”将军轻步上前,凑到女人身侧耳语。
“退下。”女人神情严肃,眼神毫不怯让。“我是王。王的王冠当由臣服者亲自奉上。”
将军闻言,也自觉归位,不再多说。
而就在自然的停顿即将沦为窒息的对峙之时,一个身影忽从右侧台阶上窜下——是斧树!雷亥和绿水枝黛的长子、子国岛储君!只见他一路小跑,抄起王冠,双手捧到女人跟前,跪下,将王冠高高举起。
“陛下万岁!火国万岁!统一万岁!”
紧接着,如火线引燃爆竹,山呼的万岁声在大殿内此起彼伏,还混杂着整齐的兵器锵锵和破空鸟鸣。
屠炎被震荡的地面和巨大的声波给激得抬了头,却刚好瞧见自己的大哥斧树正庄重地将王冠戴在女人头上——那王冠依旧耀眼如初,雷亥的创地重击对它没有分毫影响。
王冠戴好,斧树躬身退到一边,只留那女人驻立在大殿正中。而此时,一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男孩突然蹿出,绕开将军,亲昵又小心地抱上了女人的袍子。
是他!屠炎大吃一惊,认出了他就是跟自己在长道上争执的男孩。
女人简单摸了下孩子的头以示安慰,随即便将他轻轻推到一边。她抬手示意,全场立时安静下来。女人则走上前去,琥珀色的眸子静静打量着四周。
“昔日八百里氏父子相残、手足相争,亲王负冠出逃,退守子国岛,两岸也就此对立,何其可悲。今日王冠南下,我们两岸再成亲好。”
语罢,她的目光回到王座,深色的瞳中好似有火燃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伯父。”
“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将在此重聚。”
话过,她转身回头,在非常短的一个瞬间里再次瞥过屠炎——屠炎愣,顿时只觉身上一冷——随后,款步向巨兽走去。
“我会尽量活长点——”王座上的声音又传来了。
女人回头。
“尽量不让你高兴得太早……呵呵……”王座继续道,话尾多了诡异且未遂的笑。
“呵,”女人的眸中的火燃得更盛,好似要将琥珀融化,“总有我高兴的一天的。”
话说完,她一手拉着男孩,一手抓住巨兽垂下的羽翼。只见那巨兽抬起羽翼,母子俩随即便顺势滑落到巨兽背上的座椅上。接下来,只听十分沉重的翼打风吹声,那怪物仰天破空一啼,倏忽飞起,瞬间便消失在了黎明前夕……
屠炎双手撑地趴着,他高昂着头,痴痴地看着那怪物钻进鱼肚白的天际。此时此刻,任何东西都不能使他分心,哪怕是他视之为的“天”的父王都不行!
有些东西,飞得比天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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