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初见时,不过春和景明,郁郁青青,人生不见时,恰似冬来滂沱,泪眼婆娑。

八月十五,中秋节,依然大雨,陈秀梅下葬。一个人影快步迈入客厅带着哒哒的踩水声,左手暴起抓住宋念衣领,右手成拳停在眼前,“这么大的事你他妈都不告诉我?宋念,你真行啊!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兄弟?”

楚风铃微愣着起身,看清来人,没有再动,紧接着又一道声音穿过客厅,长发和脸颊被雨水浸湿留着水珠,团在一起的发丝顺着脖颈肩头贴下,挺着个大肚子,上去一把将两人撕开,厉声喝道,“黄北星,你给我松开!你想干吗?当着阿奶面揍她一顿?你敢吗?能吗?”

黄北星气得往空气中猛挥了一拳,宋念没说话,只是上下摸索着,终于摸出了已经与衣服粘连在一块的烟盒,撕扯开,抽出了两根被雨水浸透的烟,手掌颤抖不止的递给黄北星,临到半空,还是掉了。

宋念接着掏烟盒,一根,两根……这根不完整,这根断了,这根没烟嘴,这根烟叶潮了,这支不能再碎……他的身下,哗啦啦的散落一片烟屑。

黄北星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塞进了宋念嘴里,又抽出一支点燃,夹在了自己手里。

宋念呆呆地噙着烟,任由它燃着一点一点的缩短,他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止,仍是在翻找着烟,二十根,整整一盒,没有一支能让出去的,黄北星抢过他的烟盒,并将自己手里的塞到了他丧服里面,宋念嘴里叼着的烟也被碰掉了,他蹲下,想捡起,一连几次,只有翻动的火星子四溅。

黄北星紧皱着眉头看着跪的极低的宋念,“别捡了,我让你别捡了,别他妈捡了!”又猛的一把拉起他,抱紧,好大会儿,房间里都充斥着一人手指夹着烟的宣泄大哭,有三人的抹泪仰脸。

下葬的时候,黄北星跟应溶月都换好了丧服立在客厅门内,宋念靠着棺材坐下轻敲着棺椁似乎在做最后的告别,楚风铃跪在身侧挺着身子,抬棺的大小伙子靠着灵堂躲雨,老人家在大门口默默的大口抽着旱烟没催促。

宋念起身,走到棺材正前方,又跪下,一连三头,楚风铃爬过去陪在宋念身侧,黄北星和应溶月紧跟其后,黄北星跟着宋念一样下跪叩首,应溶月鞠躬未起,灵堂的大小伙子撸起袖子嚎了一声,起棺了!

门口的旱烟是浓烈够劲,但也熏不进还在撕裂开的心伤啊!奶奶,你一直比我矮,直到我的头磕在地上,你还是比我矮!小时候我说过,我想让你住大房子,挣好多钱,买好多彩电,让你的脸庞挂满了笑颜。可是,最后,我只能看着火焰翻腾燃烧的雪花钱大元宝和纸扎的金银楼沦为灰烬一片,对不起,原谅我,也请,常来梦里见见不肖子孙!

生死有不公,幸运不常来,原来欢愉是这样的不长在!

雨下的更急了几分,送葬的队伍踩着泥泞小道淋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直到麦田。由抬起棺到下完葬,宋念只觉得过的很快,他在前头抱着遗像后背贴着棺材,左右中间前后一共八人,棺后跟着黄北星,直到宋念亲手添完最后一捧土,看着那个湿漉漉地小小坟包,原来那么厉害的她,那么嘴毒的陈秀梅真的不在了!她在这里住下了,在这方靠着桃花,前是青山,夏是麦田的肥沃土地里永远地睡下了!

黄北星蹚过泥泞,搀扶着宋念一步步慢慢返回,散出去的几圈烟都被众人夹在手指间,攥在手心里,能被幸运点燃的烟雾少之又少。

棺材很重,重不过离别,棺材很小,却又装得下离别!

第二天,大雨转小雨,淅淅沥沥滴滴哒哒的声音像是在奏晚来没准备的哀乐。

回来以后的宋念一直发着呆,面色呆滞,也不讲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知道吃饭,那往嘴里鼓鼓囊囊塞的几大口就是一顿饭,之后就接着发呆……黄北星叹了口气,应溶月拍了拍他的手,提醒他不要急,楚风铃搬了个小板凳跟他一起坐在客厅,客厅里空空的,取而代之棺材的是陈秀梅的那把老躺椅,宋念侧着身子倚靠着躺椅腿睡着了,手机屏幕亮着斜在地面上,一张陈秀梅的黑白照片,被他放大缩小过很多很多次,是想数尽每一丝皱纹,还是想看清每一寸毛发呢?

陈秀梅,你老了真不好看,就该用那张年轻的彩照,真有眼光!陈秀梅,原来时间不是偷走你岁月的小偷,我才是那个可恶的贼!宋念在睡梦中流着眼泪,楚风铃帮他拭去,太困太累的他没什么反应,女孩靠近他面颊,看着他闭上的眼帘,睫毛好看,低低地说了一句,“奶奶,让我们好好活,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没有出息的样子,你身边还有我,有兄弟,有朋友,有家人,你不是一无所有的乞丐……”说话间又猛的抱紧,手臂环过了脖颈,好像消失很久的阳光泻在脚边,这份内心的安宁,这一刻是寂静的世界!

宋念长长的睡死了一觉,醒来后睁着眼缓了会麻木的腿,把楚风铃抱上了自己的小床,客厅里遍布着错落重叠的泥脚印,陈秀梅看到会不开心的吧,毕竟她那么爱干净眼里进不了沙子的人呢。男孩打起精神,找了铲子和扫把,一点点挪动,一寸寸铲下,扫进簸箕,往院里一扬,拍拍手,有些轻松。又返回看了眼楚风铃,她睡得好香,还打起了轻微的鼾声,伸手划了划她的碎发,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快成熊猫的黑眼圈,宋念很抱歉,痛苦并不是只有自己在承担,这几天,这女孩,都是在倔强的掉眼泪和不说话,默默的陪在自己身边跟在身后,强撑着力气与自己送走陈秀梅……对不起,辛苦了!

走进院子,也许是经过一场大雨的滋润,那些瓜果,蔬菜,青草地,焕发着勃勃生机,还有不少新开的花蕾和小瓜纽,在其前面,黄北星拉着应溶月正翻叶找寻着藏在其中的新奇。宋念踩在泥土里啪嗒嗒的脚步响起,男女回了头,走近,黄北星像以前一样给了宋念一拳,“没事了?”

摆摆手,“没事了。”

应溶月在插话,“风铃呢?”

“她太累了,在床上睡着了。”

“那就行,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她身体其实早就到极限了,只不过一直放下不下你,她不敢倒下,她怕你倒下!”

“是我亏欠她,我没护好她!”

应溶月走上前狠狠地拍了拍宋念,又捶了一下胸口,“你知道就好,你身边还有要你打起精神来无比重要的人,所以,别被生活打垮啊!宋念。”

“我会的!我保证!”

“你们身上的衣服要不要去换换?全是泥渍。”

黄北星挥了下手,“还换啥呀,这么热的天,湿了干,干了湿的,我们在这里再待几天看你没事了就回去了。”

“好,等陈秀梅过完头七带你们四处看看,我们这里风景很好的。”

“对了,你们咋收到消息的?”

黄北星认真起来,“奶奶那天中午给我打了个电话,应该是要给你回的,错把我当成了你。她的语气迟暮,喘着粗气,嘴里叫着宋念,说可能等不到你中秋回来了,她还没有给你和风铃准备好团圆饭,她在那边一字一顿的说着,我在这边听了一个多小时,当时我就感觉不对,电话挂断,我一直回拨,都无人接听,立即收拾了东西,带上了溶月就开车来了,等我们来到正好赶上下葬,连阿奶最后一面都没看到……”又轻轻问,“她走的时候苦吗?”

宋念低低的声音传出,“不苦的,不苦的,她走的时候很安静,我跟风铃都在身旁。”

“那,就好。宋念,你一直是个爷们儿,过去了,都翻篇了!”

“会过去的。”

“奶奶重复最多的就是团圆饭,她说她买了好多菜跟肉,等回来给你们做一大桌子爱吃的。她拿不动了,只能一趟又一趟一点又一点地带回家!”

也许,在太阳快落山时,有一幅场景。有个老太佝偻着腰慢慢的挪动在街道上,一手拄着拐,一手拿着一把青菜往家赶,太阳要落山,也是最后一道菜。有人问起她要不要帮忙时,她会迟钝的摆摆手,“不用了,我要做给我孙子媳妇儿吃的,有力气的!”

黄北星说完,宋念转身死死地盯住了那间低矮的灶房,焦急地走过去,又突然在门口顿住了,那扇上了年代的木门有着古老的气息,其上的木头纹路斑驳,最开始的颜色早已分不清,宋念伸出手微颤着将尘封了好似很久的房门终于打开,呼吸好像都凝重了几分,黄北星应溶月紧跟其后。

这扇门终究有人推了开,这灶房还是等到人迈了去,一间小小的屋子还有幸挨到了亮光!

宋念呆呆地看着这遭了狼藉的厨屋,上方的瓦片大概是经过这几天大雨的冲刷断裂了几块,正好窥得天明,雨水和泥土顺着断裂处滴答在下方的菜肉里汇聚在土面上孕成最小的流域,锅碗瓢盆上都有迸溅的泥水渍和尘土痕迹,墙钉上的锅铲,漏勺,葫芦瓢,炊帚倒是整齐,一大把筷子散落在矮矮地木厨桌底下,桌子上还有半颗大白菜早已变黑干掉了,顺手的菜刀上还挂着菜屑叶,盐被放在了醒目一角儿,肉桂八角桂皮一些大料像是被人一巴掌推在了案板边沿……

宋念走过去,双膝跪倒在了那铺满着地面大片整齐挤在一块的食材前,轻轻拨拉开覆盖在上面的泥,抖落掉还藏存在夹缝中的雨滴,红黑白的袋子一一打开,很快,因为都是系的活结。

猪肉,卤好的牛肉厚块,两条还挂有鳞片的大鲤鱼,带血渍的鸡块,几个长了长芽子的大土豆,一捆挺翘地大葱,一袋新面,大个的土鸡蛋,上下两盒叠摞整齐的老凤味家地酥饼,一兜子带斑斓的红彤大苹果,四瓶未来得及拆封的料酒,酱油,老醋,和生抽……

陈秀梅大概想做的是,红烧鲤鱼,土豆干菇鸡块,猪肉白菜饺子,冬瓜粉条炖肉,豆角焖面,凉拌红油粉皮,木瓜鱼清汤……毕竟,这都是她的拿手好菜,可是,没来得及!

宋念嘴唇抖动着,手忙脚乱地将那些袋子来回翻了一遍又一遍,看不清,看得清,是土豆?是鸡块?还是已干的菌菇?油润的酥饼?

大爱无鸣,大悲无形,大伤无声,大哭无相,心碎的枯萎总是命运捉弄一瞬间的至高成就。

黄北星将应溶月拉到外面交代了两句,又返回来虚掩上房门留了个缝透缕光,靠着泥堆坐下,无言,无动作,只是陪着,静静地。

宋念红着眼眶,微微开合的嘴巴说着只能自己听清的话,“陈秀梅,奶奶,你为什么,为什么…让我早点回来!你就那么,怕,让我看,看到你一,天天老去的样子吗?是你,一口饭一口饭将我从骨瘦如柴喂成皮肉敦实,陪着我从稚嫩幼小到长大成人。离乡,归途,道路再长,行囊再重,我都不迷茫,不惧怕,只因你在这里。我清楚,这条小巷,这墙角前,这里有你翘首以盼,颔首微笑。这里,一直有你在!”

“为什么我刚刚长大,你就已经老去了,我太傻了,总觉得你身体硬朗,信着那长命百岁的鬼话,陈秀梅,你见过我所有年幼的不堪样子,为什么偏偏不让我在最后的时光陪着你呢……”

古老的记忆如画卷般一段段滚荡开。

陈秀梅,今天的包子好好吃,就是萝卜馅太多了吧?老人嘴里鼓囊着包子,扯着一大嗓子能吓的心砰砰跳,能吃吃,不吃就滚,挑三拣四……小兔崽子,有两个肉多的挑出来了,在你左手。

宋念,我买了一兜橘子,你来尝尝甜不甜?

小子,这是今年新酿的梅子酒,你闻闻香不香!

臭小子,长大了,比老太都高了,以后家要你来当了……

这些熟悉的话语,不会从那张嘴里吐出来了…

原来,只有没了,才知道什么是不会重来。

陈秀梅的肩膀好宽啊,可以扛得起装满鲜花菌子的背篓。陈秀梅好厉害,可以蹬着两条腿的自行车送我到好远的地方上学。陈秀梅酿的梅子酒真好喝,应该开个酒厂做大老板的。陈秀梅脾气真的倔,像头驴,只会为别人着想……陈秀梅做的红烧肉,白菜豆腐,奶白鲜鱼汤,干菇鸡块,桂花蜜糕可以评上青衣五星,让人馋得掉了大牙!

陈秀梅,我想你!

小的时候,我记得,我总是不断地问你:陈秀梅,山那边是海吗?世界的尽头在哪里?那里会有人住吗?他们是不是真的没有痛苦?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出去环游世界,无拘地追逐自由和热爱,留下数不尽的足迹!

每当这时,你总是笑笑不说话的,身子面向正前平静,眼神怔怔穿过云层!

现在我知道了,我看过了,山那边有群山,也是阔海,更有着人家连着人家的存在。可是,世上并没有多少的幸运儿,别人口中的故乡也在远方,原来来来往往的都是自以为地迈过了远方,追到了理想,跑赢了时光,殊不知最幸运的不过两样,就在身旁和曾经得到。这个世界的道理,为什么?一定要人过尽千帆才明白这些唾手可得。

再好的时光机也追不上用白沙堆砌的高塔,我读懂时,实在太迟。

我的故乡,你口中的微不足道,怎的你的故乡,就成了我未曾谋面的执着向往?故乡这一词,不论怎么说都比拟不了分量,却都是奔走在外地游子的山海和全部渴望!

我懂得,家,有陈秀梅在就是最最好!

一直到下午落太阳,宋念才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粘黏的泥土,没掉。黄北星也随之起了身,脚下有五六根量的碎烟,桔黄色的烟丝,撕的星星点儿的卷纸,裂开的海绵,刻意地摆了一小片儿,歪歪斜斜的福。

行走在前头的宋念夹着哭腔的声音传出,“晚上我们吃得丰盛点,好好做顿饭,就用,陈…奶奶留下的食材,给你们接风,咱俩好好喝两杯!”

黄北星自然的搂上宋念脖子,一句正好伴着外面两个女孩的推门声,“求之不得!”

两个女孩拉着手并着肩不知道已经在门外等了多久,一个笑意盈盈微微动人,一个红着眼眶惹人心碎,发丝吹拂中,将落地天色,此时最可人,也最是迷恋!

宋念挤着一张哭脸,“风铃,又哭了,这么爱哭鼻子,要不改个名,叫小哭包吧?”

女孩用手划掉要滑落下的泪珠,嘟起嘴,“滚蛋啊,等我吃饱了非打你一顿!”

晚上的小院里重新恢复了几分以前的热闹,几间屋子的灯全亮着微黄,大桌子被搬到了外面,灶房的菜跟肉挑拣后只剩下了能烹煮的部分,宋念黄北星正撸起袖子在灶台前热火朝天地忙活着,一盘盘色香味被女孩端到桌面上摆好看。

繁星亮闪下,一地的空酒瓶子歪歪斜斜,摆宴席剩下的几箱啤酒,二男孩一女孩硬是给造完了,一大桌子菜也像被蝗虫过境了似的,应溶月夹着筷子托着腮看着喝醉的三人打闹欢笑冒傻气,偶尔嚼嚼菜,貌似场景很下饭。

这一桌吃到的团圆饭,这一桌迟到的团圆饭,在不是八月十五的月圆夜,终是到来!

今天有点好过了,拿酒浇灌的人啊,驱散了些许笼罩在心底的阴霾……

3月19号,陈秀梅的头七,也是她要回家的一天!只是今天的泥泞路不好走……

九月份的天气说变就变,老天爷的心情实在难猜,明明昨天还有那么好看的火烧云,明明昨天还没有一丝消暑,今天的大雨却又盖住了所有生的痕迹,只是啪啪嗒嗒的雨滴顺着各家古朴的瓦片急速滑落形成水花,厨房里还有着另一种雨的清脆铁盆声演绎。

堂屋的门槛处,两男两女依偎着坐在一块看着门外,雨滴轻溅到皮肤上,带来些许凉意。

黄北星下巴抵在应溶月额头上,一只手揉着她的肚子,“溶月,冷吗,我去拿外套给你披一下,往后靠靠,小心着凉。”

“月姐,这几天忙的都忘了问这小家伙的产期了,等孩子生下来,我能不能求个干妈当当?”

应溶月牵起楚风铃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等10月份这小家伙生下来肯定让她认你当干妈。”然后又看向宋念,“等你跟宋念的孩子出生了如果是一男一女,要不要给他俩订个娃娃亲啊?”

楚风铃一脸笑意,“好的啊!就是你家那位同不同意啊?”

应溶月摆摆手,往后撇了眼还没见身影的黄北星,拍着胸脯,“家里我做主!”

楚风铃竖起大拇指,俏皮地眨着眼睛,“厉害!”

两人的聊天中,另一旁的宋念没插话,仰着头闭着眼,侧起了身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黄北星拿了件牛仔外套给应溶月披上,中午几人简单解决了中饭,直到傍晚早早微黑,一天的急雨都没有任何停歇的意思……

宋念愿望了一天,还是没能让奢侈的天气转晴。为什么?不能怜悯一点,让陈秀梅回家的路好走一些,容易一点儿!

生与死,痛和别,怎么就让人那么讨厌!

小巷里自古就有亲人离世去上山放灯笼的习俗。有人说,那亮着的花灯能够指引彼岸之人回家的方向,那缕光亮可以让他们记得生时的脚步,回家来,不管怎么样都要再看最后一眼,放下心来!

晚上早早地,赶上晚饭的时间,巷子里的人冒着大雨陆续而来,到了陈秀梅灵前,老一辈上香鞠躬,年轻人捏香叩首,宋念和楚风铃一一回礼,黄北星和应溶月立在灵堂一侧,代替主人家送别。

9点多,没有人再来了,宋念起身回了屋里,默默整理着过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灯笼,仔细检查着火绳和油芯,万一点不着,花灯飞不上天,陈秀梅会看不见的,楚风铃走到他身旁蹲下,无声地陪着他。

“你晚上要去吗,我陪着你!”

宋念弹了下她脑门,“傻了,这么大的雨,山路特难走,上不去山的,我们就在家里放,陈秀梅眼神儿那么好会看到的,你说是吧?”

楚风铃流着眼泪,捂着嘴巴,“是!”

“你去睡会儿,没什么事了,一会看看雨停吗,我喊你放花灯。”

“我不,我一步也不离开,我要陪着你!”

“好……”

黄北星和应溶月从屋外走来,男人偷偷地拍了两下宋念肩头,什么也没说,拉着应溶月去了里屋。宋念楚风铃挪了挪地方,靠在一块儿坐着,数着外面的雨滴。女孩将头枕在男孩的膝盖上,男孩温柔地拨乱着她的发丝,外面大雨潺潺,屋里有片微澜。

“喝酒吗?我去拿。”

“好啊,喝点。”

宋念起身去拿了两瓶度数高的白酒,拧开瓶盖,简单干脆,没有菜,没有酒杯,只剩两人对瓶吹着辛辣的酒体。每次轮到宋念都是不松瓶的大口,他希望女孩少喝点,能醉了就行,能睡下就行。

半瓶下去,女孩上了脸色,一瓶下去,女孩开始上头胡言乱语,又趴在肩头哼唧了一会儿,女孩沉醉地睡去,宋念这才将她稳稳地抱起,脱下鞋,放在了床上,掀起被子盖住她肚子,关好门,退了出去。

外面的雨声仍响入耳,宋念卷好灯笼揣在怀里,临走时把剩下的那瓶白酒也拿走了,还把家里能用的火机都带去了,关了灯,披上大红的雨衣,迎着斑驳淋漓的大雨,路过灵堂时还拿起陈秀梅的遗照蹭了蹭脸颊,掀开长长的湿漉漉白布幡,出了大门。

从这条小巷行过铺就砖石的街道,再到村东头行一段布满碎石的山路,才到青山脚下,路途不远,还没上酒劲微醺的男孩一步一步慢慢走着,背上不知滑下了多少压弯地重量,总会抵达的,不是吗?

12点一刻,小巷里没几盏灯还亮着了,人们已早早地进入了梦乡,宋念才刚到走到山脚下,鞋子湿透,鞋底沾满了厚厚的泥巴,男孩终于来到了这座无比熟悉走过无数往返的山峦前。宋念喘着粗气歇了会,拧开带着的白酒,小小舔了几口提神后开始登山。

这座走过无数遍的青山,这座看过无数遍的青山,少些年里,春夏秋冬,彼此陪伴。

松软的土地,交错疯长的枝桠,浑浊的水坑,沤烂的枯叶,凸出的粗树根,重重叠的树影,以及入目的黑暗。宋念按着以前的记忆努力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向上挪动着,手脚并用像只受伤的野兽返回自己在密林中隐秘的巢穴。

在低腰处可以看到许多泡水的菌子鸡枞,被雨水疯狂蹂躏过的一簇簇可怜绣球丛,宋念还想起了不远处的那片梅林,那样的酸梅经过陈秀梅的手才能酿制出最醇厚的滋味……这里的高度,有着他和陈秀梅很多共同的记忆,这里,有着他长大她变老的时空之痕。

宋念抹了把脸,又爬了三个小时,才到了半山腰,他身上的红衣已经被浸透了,索性扯下,三两下重叠,将袖子交叉在胸前系了个结实的活结,又转了个圈到背后,缩小战线的雨衣得以牢牢的护住胸口,老人穿过风霜多年的雨衣上面仿佛还有着大雨也无法磨灭的温度,酣畅的大雨顺着裤管淌成小溪。

宋念仰起脸,一只手高高举过面门,向天穹勾了勾食指,挑衅韵味十足,咆哮道,“来啊,老天,还有什么本事都用出来,我要上去,你还存什么后手?来吧,我们来清算下这一而再的阻拦!”

到了半山腰,连连地杉木长得格外野蛮,树叶遮繁,几个矮了的小土包被重新捧过新土锥圆,碑前有贡品香案,还有一地的雪花钱灰,不过后代子孙想念先人……

走过最后一段被野草山石遮盖的还剩几丝人迹的羊道,用了七个半钟头行了平常两个小时的路程,漫漫长夜里,宋念终于跨上了这座光秃小片的山顶。

一副惨不忍睹的形象娓娓而来,他的手臂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伤口翻开往外渗着淡淡地血红与水交融,十指夹缝里还沾着厚泥巴,头发丝弯下眼睛,嘴巴惨白,鞋子还丢了一只,衣衫褴褛不堪,只剩胸口唯一一处欠了幸运人情的好地儿!一副不能细看的泡水鸡模样,同时也是一幅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伟力风光!

也许,成长本就是一场抽筋剥骨,从麻木到清醒的过程,那般的疼痛,推得人只能顺着年龄河畔向前。有意义地微小,大概就是在布满荆棘坎坷的平淡日子里植种鲜花的同行交错。大人的样子,总是一边吃痛,一边前行。

这座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青山,最接近天空的翅膀,却又是自己从未上来过的云顶之秘,自己从未抵达过的天穹接壤,那片长满野梅子的地方最最难忘,也只有这段难走的刻骨铭心才能被称为故乡的山海过道。

宋念往大雨里猛吐了一口混着血的唾液,大躺倒地面上,任凭风雨冲刷着,好累啊,快天亮了,眼皮好沉,想睡一会儿……

九月份的暑季本应在热地流汗,宋念却冻的浑身发抖,那种冷意从脊骨直冲脑底,贯彻粗重地呼吸。不能倒在这里,翻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四顾着,终于找了块角度倾斜的大石,背靠着坐下,正好阻些风雨,宋念摸了摸胸口,舒了一口气,贴近大石,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在一点点变无声,阳光一点点放出见彩虹。

宋念醒来了,扶着大石哆嗦的站起,费力的向山沿处挪动着脚步,迎着炽烈的太阳,夺目的彩虹,将围在胸口处的雨衣解开,轻轻放下,摸进胸口,取出藏于贴近心脏的鼓鼓囊囊,剥开一层又一层包裹极好的塑料袋,将手掌搓干,这才伸手揭开了最后一层油纸,一盏纸花灯,备用的灯芯火绳,好几个各式的打火机,跃然眼眶!

宋念小心的将褶皱的灯笼纸扯开,灯芯缠绕在下面点燃,等到灯笼充足气,宋念才敢慢慢撒手,“陈秀梅,我没本事,放不了喜人的数量成双,满天盈眶,我只放这一盏,你嘴巴那么毒,眼睛那么尖,长得那么好看,能看到的,对吧?”

“陈秀梅,后会无期…也盼,后会有期!”

宋念眼睛死死地盯着。花灯飘飘忽忽,晃晃当当地从山沿处一点点飞远向前,期间几次的风动都差点将它吹灭,那缕火苗,那丝微光,万分庆幸,仍在要强!

一盏描画了整棵栩栩如生的金桂花灯从青山处放飞远去,它会为亡故之人引路,它会仔细看遍每一寸故土,它也会飘过那条青巷那座小院,直到坠落在熟悉的人们身旁!

宋念拿出那还剩一半的酒,拧开瓶盖,向东北方倾斜着慢悠悠倒了数行,放下酒瓶,又对着其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奶奶,一路走好!

心里没有阴霭,下山的路也变得轻松起来,身上丢下了顾忌,索性就该爬的时候爬,该滑的时候滑,该滚的时候滚了,到了半山腰,看到了穿着层层雨衣的楚风铃,泥水四溅间,一男一女奋力奔跑拥抱在一块,女孩声音哽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还把我灌醉…你跟阿奶应该有好多话要说,所以我没上去,一直在这,在这等着你!有个人的存在,不至于一个人伤心!”

宋念伸手捏了捏女孩脸颊,留下两个泥印,“我们下山。”

楚风铃脱下一层层雨衣三两下抱了个团儿塞给宋念,又把穿着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将他的手搭过自己的肩膀,带着他一脚一脚的挪动,“受伤这么重,真是笨死了,我扶着你走。”

“别哭啊…”

“我没哭,眼里进沙子了。”

“山里面哪来的沙子啊…”

三个小时后,到了山脚,有人影狂奔而来,从楚风铃肩膀上接过宋念麻利背起放在了三轮车后兜里,楚风铃也跟着一脚而上。两人身下铺着厚厚的雨布,身影到了前座一脚蹬开车子,烟筒里冒出浓浓的黑烟,阳光照在泥泞的山路变成大道,“念子,弟妹,我们回家了,溶月她做了一大桌好吃的在巷口等着呢!”

楚风铃环抱着宋念,与他微闭的双眼一起静静看着这片郁郁青青,风高云湛……

一大把各色的被雨水裹湿挂满露珠姿容凌乱的绣球散落在两人身上,像穿了花衣。

9月22日,在家躺了两天养伤的宋念开始修缮厨房,黄北星跟着上房帮忙,屋顶重新换了遮雨布,添了新土新瓦,绝不透水。葡萄藤也重新用粗木搭好,小菜园也打理了,除过草,浇灌过。

9月24日,黄北星应溶月驾车离开,男女孩即将要做父母亲。

9月27,楚风铃从屋里某处拿出了一个铁盒,里面有两张房产证,一张土地证,一本暗红的存折,户口本什么的也都在,又从自己身上摸出了一封黄色的信件,上面写着孙子孙媳启,陈秀梅留的…老人借自己快过门的孙媳妇儿为这盘棋子成功收了官。

女孩一手托铁盒,一手捏信件,眼角泛红,银牙颤动,“奶奶给你留的,所有名字都换成了你,还有这封信,她让我等你不怎么伤心了再拿出来!”

宋念愣愣,用胳膊夹过铁盒,先打开了信封,楚风铃也凑过去与宋念一起看着这写了足足七张有着时代变迁韵味的繁体,里面交代的琐事和安慰的话,以及她对后辈的期望和祝福,让两人红着眼眶站了许久。

陈秀梅写下的最后一段话,有着反复涂抹的痕迹:宋念,奶奶没有给过你太多的底气,这是我一直愧疚的地方,傻孙子,往后的路不要怕,你一直足够勇敢,早已是个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是奶奶心里最有出息的小孩!不要总是想起我,你身旁还有你爱的和爱你的人,所以,不要哭泣,不要害怕,要好好生活!风铃是个很好的丫头,老太太我打心眼里欢喜,我找有名的算命先生看过,说她子孙满堂,福禄双全,能活到90多…你们俩的红册子我打开了好多遍,真好,两张笑脸总是看不够的,小念,丫头,我爱你们!

存折里的一十九万三千九百,是陈秀梅一生的积蓄,应该就是陈秀梅说过留给楚风铃的跑路钱,宋念将它牢牢握在了楚风铃手中。

陈秀梅留的梅子酒在床底下找到了,十三坛半,整整齐齐两行从宋念床东头码到西头。有一坛下的土地颜色明显深邃,原来是装酒的陶罐破了个缝,眼尖的陈秀梅咋没发现呢,里面泡着的青梅已经烂掉了,白雪和发霉地白斑分不清,它度过了绿意盎然的春,夏,秋,冬,又困在了这小小的三斤陶罐。我明白,不是它过期了,是我来得太晚!

亲人的离世不是一时的心悸,而是每逢雨夜就想起的撑伞等待的影子,那些熟悉的点滴过往,经手过的生活平常,有着不断加深的锈色躲在记忆的深处,只适合深藏。

借着星月高悬,宋念楚风铃默默地坐在门槛上吹着自在地晚风,打开了一坛又一坛梅子酿,想醉都醉不掉……最后的最后,楚风铃微红着脸颊高举起酒坛盯着月光眼神迷离地给宋念说了一段话,“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我们讨论起她时,她就还在着,我们会永远记得这座小院子,记得这间祖屋,永远不会忘记奶奶叫陈秀梅!”又庄重的伸出小拇一指,“拉钩上吊,在长睡之前都不变!”

宋念拿起自己的酒坛碰上,一声清脆,“难忘!”

深夜且长空,漏巷与高楼,人声匿于无形,人生如梦花灯,女孩睡倒时的最后一句话是:宋念,我带你走!

两大把雏菊的种子被随意地撒在绣球的脚下,来年会看到好多拥挤在一起的笑脸吗?

9月29,行李收拾妥当,小院井井有条,大门并拢锁好,两人就此离开。

抬头看了看天,深蓝色。

车子转出巷口的时候,宋念楚风铃齐齐地回头,看了最后一眼。也许,时间也会失误和出现例外,并因此迸裂,在某个地方流下永恒的断片。

陈秀梅在的门口最最好看!宋念回来的时候最最心安!

霭霭停云春,炎炎无尽夏,停车偏爱秋,银钗素裹冬,乌衣有着很美的四季。

粉红色的花海,遗失掉的心跳,黄金蕊的心脏,不在人的空房,乌衣有着羡慕的亲情。

过往万般铭记,现在也是未来!时值九月末端,初秋结束了,乌衣巷的秋天还在继续……

故乡的山峦总是高高地跃过头顶,那是在告诉我们抬头时名为家园的方向!

10月初二,有两人匆匆赶到医院,与产房外的其余人一样,都在焦灼地等待着一个小生命的诞生,随着一声嘹亮的哭声,产房门开,母女平安,女孩七斤六两三,名里带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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