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沿着神道向前走去,而那些狐狸们则继续卧在树荫下,眯起眼睛打着盹,无比惬意。

神道两侧,形态不一的狐狸石刻或卧或立,琉璃装饰的眼睛隐藏在爪后小心窥探着来者,其后高耸的树木向着天空延伸出去,挡住渐渐升高的烈日。越是靠近正殿,两侧狐狸石刻的尾巴数量越多。

正殿门前,九尾天狐立于门柱两侧,面朝来者,似笑非笑。朱红色门柱撑起万年风雨,屋檐下铜铃叮铃,似是狐狸看待世间万物的戏谑笑声。在这些寿命悠久的小家伙们眼里,洛邑万年里朝生暮死的人们宛如盛大的白日焰火,转瞬即逝。

进入正殿,程瑞收敛起探头探脑的好奇,凝视起面前两人高的神像。不同于书上描述的其他帝国境内神像紧盯来人的垂眸怒视,狐狸娘娘的目光悠悠,越过朱红色门柱,越过洛邑的朝朝暮暮,越过明都的金戈铁马,看向海的那边。

火焰跳动,点燃六人手中的香火。尘星肃穆,带头在铜绿点点的巨大香灰炉中插入手中檀香。香火袅袅,带着好闻的木质香飘绕于大殿中,光线自神像背后的天井射下,在烟雾间留下光华。

神像四周,斑驳壁画诉说祭祀对象活跃尘世时的奇妙故事,对公平、健康、平安的希冀被匠人们寄托于这些依旧精美的壁画上,同时如小人书分镜般分割各个故事的木雕圆柱上,万年前洛邑人民的生活场景栩栩如生。

惩戒恶人的狐狸娘娘、救死扶伤的狐狸娘娘、消灾解难的狐狸娘娘,神的故事和人的故事杂糅,形成大殿中肃穆之外莫名的烟火气。

驻足于壁画前,走走停停。对于大殿的参观差不多就迎来终点,一行人绕过神像,穿过幽深的走廊,来到这座寺庙于人声鼎沸处隐藏的故事中去。

高耸的黑色石碑上雕刻着狐狸娘娘传说的来源,一位九尾天狐武魂的拥有者,一位追随过神明的背叛者,一位暮年踏足人间极限强大魂师,初代明后——胡列娜。

廖珂忍不住上前,手指抚摸冰冷石刻上,狐尾摇晃,顺着文字走进万年前的风雨中。

“本宫是武魂殿教皇比比东的弟子,罗刹神亲传,武魂殿末代圣女,武魂帝国最后的子民,洛邑的主人,明皇的发妻——日月帝国明后。”

“至于我的名字——胡列娜,这是一个罪人的名字。”

“后来者,纵然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但我还是希望你耐心为这个故事驻足。”

“我出生于天斗帝国附属哈布斯公国的一个农村里,我的父母是公国男爵封地里成千上百农奴里的其中一员,终日劳作使他们没能活到我武魂觉醒那天,我对父母的回忆现在也只剩留给我们兄妹的姓氏以及夜晚他们脸上难掩疲惫的笑。”

“在我六岁那年,和大陆上每个儿童一样,迎来人生的转折点——武魂觉醒。感谢我的父母,我的先天魂力是九级,我的哥哥邪月的则八级,于是我们被来自武魂殿的觉醒者带走,住进了武魂殿开办的孤儿院。”

“孤儿院的日子里,我和哥哥是最小的孩子,得到院长嬷嬷理所当然的偏爱,那段时间虽然短暂的只有不到一年,但院长嬷嬷每个夜里在额头的轻吻让我摆脱了远离故土的不安。“

“孤儿院终究只是个过渡,有一天院长嬷嬷拉着我到一边,告诉我明天会有一位来自武魂城的大人物来孤儿院,让我好好表现。我知道嬷嬷不会害我的,所以我用力的点头,期待明天之后嬷嬷的夸奖。”

“那位来自武魂城的大姐姐真的好美啊,被嬷嬷安排着为她献上花环的我看的呆了,连着花环摔在她的面前。嬷嬷紧张的注视下,她弯腰抱起我,让我为她戴上凌乱的花环。”

“她低声问我想不想当她的学生,我看了眼嬷嬷,然后和昨夜般用力的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遇见了老师。”

“嬷嬷欣慰的笑着,我和哥哥被老师带到了武魂城。在这之后不久,教皇千寻疾去世,我的老师由圣女一跃成为武魂殿最为尊贵的女人。”

“当老师手握权杖时,她是武魂殿乾纲独断的女皇。当她给我梳头时,却又能如母亲般慈爱。”

“第一次看见千仞雪时,是供奉殿大供奉和老师的又一次恐怖对峙。我不知道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为什么能让老师如此愤怒,但我想彻底抚平老师的怒火。”

“教皇亲传弟子的身份让我可以进入武魂山深处的天使禁库,在那里我知道了千仞雪的身份——天使神于人间的血裔,而那位立足人间极限的大供奉就是她魂师生涯不远处的未来。”

“从那些故纸堆里,我知道虽然供奉殿供奉是天使一脉的基本盘,但教皇的位置并不只在天使一脉传递。”

“神级武魂的确为每位拥有者带来可怕的天赋,但不是每一位天使血裔都能将这些天赋转换为独步大陆的实力,而且历史上不乏天使之外的极限强者。”

“嬷嬷送走我们不久后就由于年老回归她念叨了一辈子的天使神怀里,我现在拥有的只有老师和哥哥,而守护这一切,我需要实力。”

“我刻苦修炼。”

“长老们夸耀我为武魂殿的黄金一代。”

“老师称赞我是未来武魂殿新的主宰。”

“在老师的注视下,我成为武魂殿新的圣女,立誓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武魂殿。”

“但我已找不到千仞雪存在过的证明。”

“全大陆高等魂师学院大师召开,自信无比的我们被老师召见,三位魂王领衔的队伍轻而易举碾压了那些所谓的天才,对于我们而言,所谓天才只不过是在大赛遇见我们的最低门槛。”

“昊天锤落下,我的骄傲破碎。”

“输掉比赛后,我央求老师允许我去杀戮之都历练。”

“在那里,来自老师和哥哥的亲情以及来自队友的友情被整日杀戮忘却,疯狂之余,我认为自己遇见了爱情。”

“可我错了,所以我错了。”

“我应该将他杀死,挫骨扬灰。”

“可我爱上了唐三,这位日后的海神,毁灭我一切的男人。”

“这份不该存在的爱使我在星斗大森林放过了他,可他怀里死死抱着的是只兔子。”

“千仞雪回归的消息传到我耳里,但我有点累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唐三宁愿抱住一只兔子都不愿和我在一起。”

“老师变得愈发沉默了,千仞雪也再次消失在供奉殿中,于是我肩负起圣女的职责,辅佐老师建立她理想中没有贵族剥削的统一国度。”

“繁杂的政务拖累了我的修炼,但我甘之如饴,因为我是老师的弟子,理应如此。“

“再一次见到唐三时,他已站到了魂师修炼的顶点,就连老师都被他击败,而我在魂圣的境界停滞数年。”

“嘉陵关,所有故事的终结处,也是我前半生的结束之地。”

“神战的序幕由海神唐三和天使神千仞雪拉开,天使自碧海蓝天坠落。”

“神战的高潮是成就罗刹神的老师捏爆海神心脏的那一刻,望着他的尸体,我居然在心痛。”

“于是他归来,抚平我的心痛,然后切开了我的心。”

“我的老师是神,老师唯一的女儿也是神,可他们都死了,一个死在嘉陵关的碧海蓝天里,被她的仇人和亲人环绕,而另一个死在我的怀里,抽泣着像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

“我最亲爱的老师死时,我只是魂圣。”

“她唯一的女儿死时,我刚刚封号。”

“罗刹陨落的时候,天使为之落泪。”

“天使离世的时候,我的泪早已流干。”

“当我发现喜欢唐三的人不止我一个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松了口气,像个被脑中幻觉终日折磨的疯子迎来甜蜜的死亡般幸福。”

“这样我就不必将武魂殿万年传承毁于一旦的责任全怪在自己头上了,这样我就不用怀揣慢慢的负罪感在每一个孤独的深夜里难以入眠,这样我就可以不用像疯了一样在体内不断压缩魂力来补足失去的数年。”

“真是,让人恶心啊。”

“我疯了,体内不断压缩的魂力却回绝了我的疯狂,旋转的魂核将我带回冰冷痛苦的现实。”

“老师死后,我才成了她当年期许的样子。一位年轻的,有望极限的末代圣女。”

“我不再疯狂,只身回到嘉陵关,在祂的注视下结束了大家暴尸荒野的结局,烧成灰,带回武魂城。”

“武魂城,天使之城,天下首善之地成了座死城。不愿投降转换信仰的人们高喊为了天使神的口号,共赴光荣的死亡,而那时我还在疯狂中苟延残喘。”

“我没有打开天使禁库,毕竟我很了解祂,同时长老们最后的努力让我认清一个事实——神,并不完美。”

“祂于人间最多停留百年,这是千仞雪告诉我的。”

“于是我渡海,去往祂视线的极限处。但我知道,祂的目光未曾远离,一直死死盯着我。”

“我来到这片蛮荒与科技共存之地,按照昔年武魂城的模样,建立了我的洛邑。”

“洛邑是我的城市,也是我和再次照亮我人生的太阳相遇之地。”

“他叫徐曜胧。”

“我与他在洛邑举行了未邀请任何人,却引得诸神垂目的盛大婚礼,他携日月在天地神明的见证下迎娶我,而我许他以帝国的荣光。”

“末代圣女与开国皇帝的结合,有趣且残酷。”

“借着对上古魂导科技的发掘与反向研究,我们建立了禁军。在日月的旗帜下,他率禁军西进,扫除这片大陆上数千年来的混乱与野蛮。”

“不断被回收的上古魂导科技被送至洛邑,我建立起帝国科学院展开对它们的系统性研究,停滞不前的研究进度之余我建立了禁军的劣化复制——五大护国之手去帮助他。”

“上古魂导科技中我摸索到些许过去的‘人类’对元素、对世界、对星空的看法,于是在一个日月同天的清晨,我登临人间极限,看到百年前老师看过的风景。”

“也看到大供奉没能看到的那道门槛。”

“日月没有辜负我,就在洛邑,我们宣告帝国的建立,大陆的统一,并肩望向海外。”

“帝国成立当夜,祂来了,所以他死了。”

“这次,我没有哭泣,我和他都知道这是必然,所以我们无憾。”

“作为帝国皇后,与明皇共治天下的明后,我扶持我与他唯一的儿子登基,然后号令兵马为我的儿子扫除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家,毕竟画地为牢是祂自称给我的最后体面。”

“登基那天,祂没有来,来自海神岛的大祭司找到了我。”

“那个大祭司不难杀,或者说对我而言,在我的洛邑,这些神明的走狗不过如此。作为当年神战的经历者,我甚至可以说此时的自己实力已经不输当年的祂们。”

“在我疑惑不解数年后,又一位海神岛大祭司到访洛邑,这次他穿着套盔甲,一套容纳了嘉陵关碧海蓝天的盔甲。”

“这个大祭司还是死了,死的只剩顶头盔。”

“不过,我也没几天了。”

“在生命的最后,我选择在这些我曾无法撼动的黑石上雕刻,将我一生的故事,我永恒的仇恨,我最后的喜悦传递下去。”

“我用我的一生证明了——神是会流血的。”

“那么,神就可以被杀死,被万年复仇的火焰吞噬。”

尘封万年的故事书被打开,三位神明间的爱恨情仇在末代圣女的平铺直述中娓娓道来。

神现,神战,神陨。

隔着万年,廖珂与那位孤独的复仇者相遇。廖珂抚摸着黑石上的文字,指尖传来的光滑质感仿佛当年意气风发的她。

程瑞看着黑石,想起自己的师父。他向自己所描述的故事与这位末代圣女时空上错位,但有着相似的内核——复仇与烈火。

“如果我最后安身立命的地方都不被允许,那么,让银河燃烧吧。”

明明还是白天,太阳也未上顶点,程瑞却觉得自己处于烈火中。

众人死亡的哀嚎声中,黑色身影伫立,神情似是欣赏又似是皱眉。黑红色的气息萦绕,那些被烈火炙烤的活尸发出不断的噼啪声,以及来自地狱的诡异香味。

“喏,雪糕,洛邑这个地方,怎么这个天了还这么热。”

脖颈处突如其来的冰冷将程瑞自烈火中叫醒,也把廖珂从过去拉到现在。古筒脸上笑嘻嘻,利用空间标记将两盒雪糕传送出去,自幻境中唤醒二人。

李二轻笑,接着问道。

“这个故事如何?”

“故事不错,就是有些语焉不详。”

“何处?”

“很多处,比如:准神与神祇的关系。”

“此番见解倒是异于我们这些俗人。”

“九宝琉璃宗不愧是出过两位神明的宗门。”

“神祖之名,我等愧不敢当。”

“准神和神祇的区别。”

“你们的老师应该和你们提过了。”

“但‘我的洛邑’,老师没有说过。”

“那是自然,你的老师可不会说‘我的明都’,毕竟明皇还在呢。”

“圣女的这个故事很好。”

“开始与结束,毁灭与新生,混乱与秩序,就是缺了结尾。”

“死亡与终结。”

李二像个看着天空说今年光景不错地老农般,轻描淡写地回应了尘星的疑问。

“神祖有言,他们的实力放在同代人中算不上绝顶,不说那位独战双神的海神,就是那位当年的昊天斗罗天赋和实力都要远超成神后的他们。”

“但终究是他们成神了,那位昊天斗罗最后的记录也是不知所踪。”

“历史只会记住成功者留下的涂鸦,而失败者的工笔只会被扫入垃圾堆里。”

“……”

尘星陷入沉默,程瑞加入讨论。

“但失败者的奋力一搏,未尝不能在所谓成功者的脸上留下疤痕。”

李二略微讶异,话语间不掩对此番言论的满意。

“确实如此啊,看来程小哥有鸿鹄志,我就不替老伙计们招揽你了。”

程瑞用力摆摆头,撕开雪糕盒上的封膜,一心一意吃了起来。从古筒手里也分到雪糕的李二夫妇道谢后也同众人吃了起来。在肃穆的黑石下,八人人手一盒雪糕,各自沉默地吃了起来。

吃完雪糕,短暂休息后已是正午,兴致勃勃地李二带着几人来到寺庙的一角,热情地介绍起来。

“今天刚好没什么游客,寺里面素面不用排队,不然要是我小时候那样,这个点素面早就卖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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