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美好的十五年,如炽日般温暖的兄长,如朝阳般蓬勃的幼弟,还有如孽龙般贪恋美好的自己。

当年的海风依旧,但在沙滩上堆砌的城堡不再。

那是一道诏令,一道来自明都的诏令。马车压过尚未干涸的血迹,木料摩擦的吱呀声里明都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象征皇室的日月旗帜在愤怒的烈日下黯淡。

在皇城,迎接他们的是明皇,是痛失爱子的鳏夫,是一日杀三子的暴君,但唯独不会是他们的爷爷。

“皇四子承乾,人品贵重,敦爱仁厚,尊亲敬长,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太阳总会下山,哪怕他曾盘亘天空近百年。昔年御驾亲征,南征北战的一代雄主晚年同样敌不过时间的摧残,也许是在看见臣子们邀功般递上太子头颅的时候,也许是看见发妻悬起的双脚的时候,他从晚年的昏庸与疯狂中幡然醒悟。

结束一段疯狂,迎来一场闹剧。

帝国从未有过以仁爱上位的皇帝,信奉强权与铁血的皇室自然不会服从一个软弱的皇帝。于是,内战开始了。

爷爷的灵柩在等待与奶奶的合葬,他最后的威权是对亡妻死生不相见遗言的驳斥,最后的慈爱则是对皇四子善待子侄的嘱托。但皇城里的白布还未撤下,徐观贞就离开了这里,开始履行自己身为皇子的责任。

历史总会轮回,一个个头颅从固定了数十年的位置滚落,听着血亲们不甘的诅咒与痛哭,徐观贞的目光看向明都皇城里陪伴父皇左右的那轮炽日。

他是那么的完美,平等地向帝国子民们洒去光辉,可孽龙已经不满于往日的美好。

徐观贞不像他的父皇与兄长,相反,他在东征西讨中身影与那位雄主渐渐重叠,所以他选择顺从血脉里流传的疯狂。在一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清晨,率领父皇赐下的禁军,给予喧嚣的明都又一次沉默。

此后又是一个深秋,徐观贞从政务中抬头,看见窗外红叶飘落,想起自己扬名军中的往事,他害怕了。

明月依旧,只是位置比刚刚升高了些许。

徐观贞从旧日往事中脱身,向着停留在身后的孔德明发问。

“他们来了吗?”

“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星罗城。”

“那明都如何?”

黑影自月色中走出,漆黑头盔下如万年坚冰般冰冷的声音传出,“皇二子与明王暂居皇城中,皇三子府中多了几个杂役,皇四子府中来了几个戏子。”

“朕的这些个儿子们,老二最肖朕,可他不承认。”

“老三老四自认为肖朕,可他们只会和过家家的孩子一样拙劣的去模仿大人们。”

“而朕的这个弟弟,朕看了这么多年,他终究还是不敢。”

对着亦师亦臣的孔德明,以及这位沉默万年的剑士,徐观贞难得点评起自己的血亲们。

“老二有明王辅佐,勉强能继承朕的意志,未来也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就是可惜双腿有疾,无法在魂师的道路上更进一步,寿命也无法支撑帝国度过早期的缝合期。”

“老三老四虽有野心,多少算是朕的血脉,就是他们不该在自家人的吵闹中叫来外人”,说到这里,徐观贞停顿了一下,似是有所感慨,似是做出宣判。

“远来既是客,早死早归乡罢。”

“是,陛下。”

“……”

海浪拂去白日沙滩上游人留下的足迹,只留岸边些许的零散礁石,静静伫立,而那明月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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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掀开马车厚重的门帘,月光与晚风涌入车厢,些许柔和他全身的惨白,作为一个活到同龄人死的差不多了的老人,他很喜欢这种坐在马车中赶路的感觉,不紧不慢,不徐不疾,仿佛能将他那已经可以看见尽头的寿命暂缓片刻。

今夜,没有愚蠢的子嗣,没有无能的部下,也没有只在自己这顽皮的小天使,有的只是天上堪称永恒的明月与风中摇曳的树影。暴戾与慈爱被老人收起,现在的他只是个满怀期待,假装平静去和老友赴约的老家伙。

老人盘腿坐在车内,腰身挺直,面前木制托盘上一壶二杯三足鼎立,杯中酒液随马车的前行泛起涟漪。树影婆娑,在托盘的另一侧留下晃动的身影,一如两百年前。

他率先举杯,将杯中陈酿一饮而尽。

天斗城盛产软弱无能的贵族,其中曾让老人停留的只有一人一物,一人自然是那个刚破关就来看自己这个老家伙的小兔崽子,一物也是这个小兔崽子私酿的百年绿蚁。

极限斗罗不用魂力都无法化解的酒意上涌,老人眯眼,这种对低等级魂师都称得上是毒药的玩意也就这些立足魂师巅峰的家伙才有资格评鉴了,就是不知老友是否敢与自己共饮。

“如果一个东西看上去像酒,闻起来像酒,喝起来也像酒,那它就是酒了”,微微上头的老人莫名想起那人混不吝的发言。

幽影浮动,老人为面前树影斟酒,然后举杯泼洒向天空。银光闪烁,然后消失在夜色中。他的眼睛眯的更厉害了,于是他索性闭上双眼,晚风拂面,吹的酒意更上心头。

闭上注视帝国近两百年的双眼,老人看见从前,那个打小就不讨人喜欢的小兔崽子又在挥那根不知在哪捡来的木棍,叫嚣着什么要问剑七杀的妄语,真是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不过话说回来,那根木棍确实笔直到他也想把玩一番。

画面一转,自家的小天使可比那些不成器的废物们讨喜许多,老人一路看着她从头上插着草标的弃儿,到笑着向自己撒娇的少女,到那晚失魂落魄在他怀中哭泣的爱女,再到看上去比自己还老的老妪。这一看就是一百多年,可他还是想再看她一百年,看到自己的爱女能不再需要他的陪伴。

小天使的笑声夹杂着风声,渐渐平息,老人赶紧又饮一杯,似是贪恋人间美好的亡者,继续沉浸于旧日的美好回忆中。

接下来会是谁,那些昔日败于刀下的亡魂自然不值一提,这些死者彻夜的哀嚎与诅咒也无法使老人动容,但这次亡魂们推着生者的倒影坐到了他面前。

面前酒杯被举起,倾斜,然后放下。

老人知道老友会说什么,他的呢喃与记忆中老友的声音重合,就是自己如今的苍老与记忆里老友的年轻略显不搭。

“戴夜,好久不见。”

今宵明月,绝不西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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