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终于吃力地攀升至了天空最高处,透过重重迷雾,将它那阴郁的光辉洒遍了大湖领的每一寸土地和水域。小心侧耳凝听,幽寂的雾榆树林里正在响起阵阵婆娑之声,那细微难察的沙沙声响,来源于雾榆们正在展开的灰绿树叶。只有在雾气较淡正午时分,这些边缘带齿的雾榆树叶才会舒展开来,为了那可怜的几丝阳光而竭力争抢。笔挺参天的老雾榆们占尽先机,把叶片遮天蔽日地展开,然后尽情地享受着那微弱的正午阳光,只在留下一片幽暗的树影笼罩地面。在那些幽影盘踞的角落里,则是藏着一大片扭曲畸变的怪树,它们千奇百怪的形态状若疯魔。为了那一星半点被老雾榆所遗漏的阳光,怪树们贪婪且狂乱地胡乱生长着,早已失去了雾榆树本来的面貌。此刻的它们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雾榆,而是和雾林中的其他畸形树木一样,被统称为迷雾中的“异木”。虽然大部分外形恐怖的异木只是徒有其表,不过老练的巡雾人却从不会对异木放松丝毫警惕。一些特殊的异木经过长时间的扭曲进化,获得了更为高效且血腥的生存能力,能以各种形式捕食雾林中的其他活物。那些疏忽大意的雾林生物常常在不经意间,就成了异木生长所需的必要养分。

雾榆树叶伸展所发出的沙沙响声逐渐消弱,很快整个雾榆树林就再次回归死寂,雾榆们开始迎接一天中最宝贵的时刻。不过这场寂静并未持续太长时间,雾榆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就再次成片响起,而这一次是那些贪婪的树叶开始快速收合。看来这是要马上变天了,前一刻放晴而下一刻狂雨的气候在大湖领并不罕见,就连雾榆树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一旦感应到暴雨来临,雾榆树就会立即合上树叶以自保,既是为了避免叶片吸收过多水汽而减弱光合能力,也是为了防止因树冠过大而被狂风连根拔起。原本平静的大湖此刻开始潜流暗涌,黑色湖面上的浪声变得逐渐清晰。大湖上的沉沉迷雾同样也在蠢蠢欲动,雾气颜色正由静谧的灰白转为不详的灰黑。湖风的暴戾性格终于就要抑制不住,吓得大湖渔工们赶紧收船返航。

天空中开始落下稀稀疏疏的豆大雨滴,砸在返航途中的渔船甲板上,发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噼噼啪啪。如同野兽低吟般的恶风之声开始在湖面席卷开来,把恐惧送入了每一个还未上岸的渔工耳中。一条条渔船像极了受惊的小虾米,拼了命地向着码头方向划去,生怕被那还未到来的风暴所吞没。不多时,整个外湖和内湖的水域就已经船去湖空,只留下滚滚雾气还有呼呼风啸。凶悍的风暴仍然还在酝酿着,灰银色的雨珠继续不那么密集地从天空落下,穿破迷雾然后刺入大湖。一层层湖浪就那么翻涌着从远方奔来,然而它们更深的恶意却还在后头。现在只等一声炸裂的雷鸣,潜伏在大湖深处的无穷恶浪便会露出爪牙,撕碎并吞噬湖面上的一切。就在这风暴的威压持续攀升之际,一道赤橙色的光束忽然摇摇晃晃地从迷雾之中探了出来,就好像一个无知孩童闯入了暴君的宫殿。

风暴来临前的大湖之上,那道赤橙光束来回甩动着,上下颠簸着,看起来像是在寻找什么遗失物件。在那道光束的持续照射下,附近湖面上的灰色迷雾开始慢慢变得稀薄,一道黑色的船影也在这时赫然出现。从那船影的轮廓来看,这并非一条来自湖畔渔场的桨动力渔船。它有着一根笔挺的船桅杆,上面挂着一面三角风帆,它的船体更宽也更长,而且装备着一般渔船绝没有的大功率破雾灯。随着这艘风帆船艰难地挺过层层湖浪,船上的更多细节也从迷雾中显现了出来。它的整个船身都用暗蓝色颜料进行过涂刷,但是左侧船舷却有一道深深的刮痕,露出了颜料下的灰棕色木质船体。那张已经装满风的三角帆同样也被浸染成了暗蓝色,看起来虽然饱经风霜,但姑且还算足够结实。高高翘起的船头上雕刻有不知名的兽首,可能是因为经过了漫长岁月的洗礼,那只本就不知名的兽首让人愈发难以分辨。在那船头兽首的后边,一个身着暗蓝色斗篷的身影正在吃力地操作着破雾灯,那道突然出现的赤橙色光束便是源自于此。另一边的船尾位置,同样也安装了一盏高功率破雾灯,同样也有一个身着暗蓝色斗篷的身影正在使用破雾灯来回搜索着湖面。除了这两个操作破雾灯的人以外,船上还有几个人正在忙着调整风帆、稳定船舵以及收拾甲板,且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披着一件暗蓝色斗篷。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这群身着暗蓝斗篷的人同样也动作慌张了起来,不过他们显然还不打算返航,而是继续朝着湖中迷雾冒进而去。

“咋样?前边有什么发现!?”一个身着暗蓝斗篷的高大男子扯起嗓子,冲着船头方向高声询问。而他自己则是手扶船舵,全力应对着越来越糟的湖面状况。

“发现个蛋!臭鱼蛋!”船头那个操作破雾灯的男人已经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迎着风暴在这湖上漂着。这个时候还被催问有什么发现,一句脏话便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啧,后边呢?发现什么没!?”听到脏话的掌舵男人也有了几分恼怒,他重重啧了一声又转向船尾高声询问。他要是不这么扯着嗓子吼,呼呼刮来的风就能把他的话全给吹飞,不会有任何人听得见。

“发现个头!烂鱼头!”在船尾操作破雾灯的是个女人,显然她的心情也不比船头那位好得到哪去。“臭鱼蛋”和“烂鱼头”都是大湖地区通用的脏词,而且属于脏词中比较脏,容易引发互殴的那种。

“臭鱼蛋,烂鱼头,忒么的鬼东西死哪去了!”掌舵的男人彻底恼怒,开始变得咬牙切齿起来。这时一道凶浪朝着风帆船袭来,掌舵男人猛地一拉舵盘让船体成功规避,但却把一船的人都摔趴在了甲板上,引得众人对他一阵咒骂:“莫里斯!你个龟娘养的!到底行不行啊!?”

“莫里斯师傅,下次转舵可以提前通知一声么?”一个女孩幽幽的声音突然从掌舵男人的后脊梁位置传来,吓得他差一点就要跳了起来。被称作“莫里斯师傅”的男人惊魂未定地一回头,发现那声音并非来自什么船上幽灵,而是从一个倒吊在自己身后的女孩嘴里发出。这个身材矮小的女孩一只脚被船桅杆上的绳索缠住,整个人都被倒吊了起来,正随着波浪起伏而在莫里斯身后的空中来回摇摆。她也身着一件暗蓝色斗篷,只是斗篷现在倒翻着拖在甲板地上,远看起来活像一杆人体扫把。

“诺尔,你想吓死我啊!挂在这里干嘛?”莫里斯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倒吊在自己身后的女孩,然后一手继续掌舵,一手抽出腰间短刀,把缠绕在女孩脚踝上的绳索给一刀割断。随着砰的一声,名为诺尔的女孩便以头着地,重重砸在了莫里斯身后的甲板上。

“疼疼疼,还不是因为您刚那一盘子嘛。”诺尔一边吃疼地揉着头,一边坐正身子向着莫里斯幽幽地抱怨。在刚刚的落地过程中,诺尔的斗篷兜帽从头上滑落了下来,露出了她的一头灰蓝色齐耳短发,以及那双明亮的金色眼瞳。重新站起身来并把斗篷兜帽带好,诺尔继续用那种幽幽的语气对莫里斯道:“师傅,前边已经快到湖畔渔场的湖区了。”

听到诺尔的提醒,神色凝重的莫里斯并未直接答话,而先朝着左舷外的方向望了一眼。在风帆船左舷偏西的迷雾空中,啸风镇灯塔规律地闪耀着,为莫里斯提供了唯一还能辨别方位的指引。根据啸风镇灯塔的位置和亮度,莫里斯飞快地在脑子里估算着风帆船所处的湖面位置,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继续找!回去的航道是顺风,咱们天黑之前赶得回去。”

听到莫里斯的指令,诺尔长叹一口气,看来今天这场风暴是怎么也躲不掉了。抬头望了望空中越来越密集的雨滴,一股难以言表的不安开始涌上诺尔心头。那种感觉就好比把手伸进了睡兽的嘴里,随时都可能丢掉一只手还搭进一条命。但是不像风帆船上的其他人,诺尔并未把这不安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在旁人看来,诺尔的脸似乎从来都是这样面无表情。作为学徒的诺尔·阿兰很清楚,自己的师傅今天无论如何是不会轻易返航了,哪怕是这场风暴也浇不灭他复仇的怒火。

风帆船上负责掌舵的南岸渔场巡湖官,也就是诺尔·阿兰的师傅莫里斯·奇安,他现在已经成了整个蓝染镇的耻辱和笑柄。在过去一个月的时间里,蓝染镇管辖的南岸渔场损失了超过二十条渔船,这相当于南岸渔场五分之一的捕鱼力量已经葬送,也意味着将近一百个大湖渔工再也回不到岸上。如此惨重的渔场事故在最近三十年间都是绝无仅有的,负责南岸渔场湖区安全的巡湖官莫里斯自然难辞其咎。南岸渔场的渔工们已经开始拒绝下湖作业,蓝染镇的镇长也给莫里斯·奇安下达了最后通牒。要是莫里斯还不能找出事故原因并解决,那么等待他的只能是遭到罢免和惩处。至于他留下的烂摊子,那就只能向其他湖区的巡湖官求援了。莫里斯如今走在蓝染镇的任何一条路上,都会有人对他嘲笑或者咒骂。大大咧咧的莫里斯起初对此也并不是很在意,直到有一天他碰上了自己的巡湖官师傅。那个白发老人在见到自己曾经的学徒后,竟然连忙绕道假装不认识,这让莫里斯·奇安深受打击。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巡湖官莫里斯对那渔场凶手的怒火便与日俱增,直至今天彻底爆发且失控。他发誓要让那该死的玩意儿后悔闯入南岸渔场的湖区,一定要让它尝尝招惹莫里斯·奇安的严重后果!

“现在连蓝染镇灯塔都看不到了,我们怎么回去?”一个船员见莫里斯还不准备返航,便跑过来担忧地询问。这个年轻小伙的顾虑也是其他船员共同的顾虑,他们正面临着从未有过的凶险挑战。

“放心,只要啸风镇灯塔还亮着,我就能把你们带回南岸码头。”莫里斯不耐烦地冲那年轻小伙解释,他最讨厌这种瞻前顾后的年轻人,不好好把自己的活儿干好,成天就只会想东想西。

看到巡湖官莫里斯胸有成竹的样子,年轻小伙咬了咬牙便转身退回了自己的岗位,而他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你可别先挂了,你个臭鱼蛋!”

“汪!汪!汪!”就在全船的人都在各自忙碌之际,三声响亮的犬吠从船头位置传来。一只黑色长毛大狗正趴在船头右舷上,兴奋地冲着船头偏东的涌动迷雾猛摇尾巴,嘴角还挂着一长串贪婪的口水。

“没错了!就在前边!”巡湖官莫里斯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舵盘在他手里又是猛地向右一摆,风帆船便转向了黑色大狗摇尾巴的方向,而且差一点又把全船的人甩翻。

“莫里斯师傅,提前通知,提前通知!”小个子诺尔奋力摆动双手才勉强保持住平衡,刚刚站稳身子就立刻向着自己的巡湖官师傅幽幽地抱怨。其他船员们也都习惯性地骂着臭鱼蛋和烂鱼头,一点也不顾忌巡湖官的颜面,虽然莫里斯本人也不甚在意颜面。

“时间紧迫!时间紧迫!前边有个大家伙等着对付!”莫里斯·奇安再也顾不得其他人的声音,他为复仇所准备的武器早就饥渴难耐了。这个被复仇冲昏头脑的巡湖官已经预感到,那只会发光的怪物就躲在前方的迷雾之中!

暗蓝色风帆船继续向着迷雾更深处艰难前行,越来越浓的雾气仿佛将它拖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而啸风镇灯塔则成了它与现实世界的唯一纽带。由于越来越猛烈的逆风和逆浪,风帆船不得不采取之字形的迂回航行方式,即将船头来回调整到与风向呈一定角度的位置,从而获得向前的风力推动。能够熟练操纵这种风帆船的人,无一例外都成了大湖领的巡湖官或者候补巡湖官。每个大湖渔场通常都会配备一名巡湖官和一艘风帆船,负责湖区范围内的危险排查和渔船援护。之所以不去配备更多的巡湖官和风帆船,主要原因有三。首先,大湖领的每个渔场都经历了数十年的建设,各自湖区范围内的危险已经相对可控,且渔工们也有一定的自保手段,通常并不需要额外的安全保障;其次,各个渔场的湖区范围其实都只分布在大湖沿岸的部分水域,并不会深入大湖内部太远,一艘风帆船就足够巡查一整个渔场湖区;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原因,制造和维护风帆船所需的材料在大湖领地区相当有限,基本都要靠四处游荡的黑袍子商队供给,所以对于大湖领各个渔场而言,实在没有必要也很难再去额外配置风帆船和巡湖官。

雨已经彻底大了起来,巡湖官莫里斯和他的船员们虽然都披着一件暗蓝斗篷,但是面对这瓢泼的大雨却无济于事,一个个的全都湿透了裤衩。雨水洒到船头兽首的脸上,那难以辨认的兽首便开始流起了眼泪。同在船头的那只黑色大狗,由于茂密的毛发而看不出是否流泪,只是它嘴角的口水变得越发明显。今天早些时候,巡湖官学徒诺尔用一支臭鱼肠子腌制过的信镖击中了那头会发光的湖中怪物,那股臭鱼肠子味儿正是船头这只黑狗最为痴迷的味道。多亏了黑狗对那臭鱼肠子味道的敏锐嗅觉,巡湖官莫里斯才能驾驶着风帆船追踪至此。莫里斯也早就公开表示,要是他能顺着黑狗的鼻子找到渔场凶手,回头他一定奖励黑狗一整桶的臭鱼肠子。虽然不知道黑狗是否能真正领会莫里斯的优厚许诺,但它此刻显然是在倾尽全力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在这迷雾笼罩的世界里,狗类属于极少数还对人保持着善意的物种,迷雾中的很多活动都离不开狗儿们的鼻子。虽然人狗互食的惨剧还是会时有发生,但是相较于人与其他生物的抗争而言,那着实也算不得什么。此外,现存的大部分狗类都和船头这只黑狗一样,属于中型犬或者大型犬。至于那些离开主人就无法自理的小狗,早就死绝在了雾前时代。

“莫里斯师傅,莫里斯师傅,您确定咱们的船挺得住吗?”学徒诺尔固定好最后一根桅杆绳索,有些吃力地顶着风朝掌舵的莫里斯走来。她在说话时已经不得不低下头来,否则一张嘴就会有风灌进嘴里。

“我确定!”巡湖官莫里斯想也没想地回应了自己的学徒,但是等话说出口后,他又暗自在心里犹豫了起来。

“莫里斯师傅,这场风暴可能比我们想的更糟糕。”走到莫里斯身边的学徒诺尔用双手捧着嘴,做了个传声筒的姿势,继续对着她的巡湖官师傅喊话。诺尔喊话时的声音依旧是那么低低沉沉的,和她平时说话几乎就没有差别,只是显得更为用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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