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放回到家里,心中不是滋味,婆娘在树荫下打着哈欠,恨不得能一脚把她踹出去,孕斑让这张本来好看的脸,变丑了,虚泡发胖,让整个人有些臃肿,身怀六甲,其丑无比,但又不好发作,“狗日的,三天官一当,鼻子早他妈歪腚沟里,就不认得老了了?还问老子要好处,好处在茅坑里,让他驴下的拿碗去舀!”他骂骂咧咧,气哼哼坐在那儿,自己和自己较上劲了。

她的女人白了他一下眼,知道跟这种人讲道理,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索性将头靠在树干上,春风的风,带着撩拨,吹在人脸上,酥痒难搔,槐树还没有完全长出叶子,要吸那种沁人心脾的香,还要很长时间,但她闭上眼,吸吸鼻子,要捕捉那种若有若无、臆想出来的香,不知怎地,孤独无奈的泪水,才落在风里。

李宜忠面对一堆狼藉,蹙蹙眉,一头雾水,这个比他还糙的人,究竟找他干什么,李建放没讲清,他更没听清,桌子四条腿朝上,真是喂牛的事?凭白无故李建良就撂挑子了?他傻呀,饲养员不是谁都能干的,没有关系,是绝对不行的,李宜忠知道李建良之所以能干,那是贾崇山的力量所使,这李精树虽混蛋,但他在北顺场子可是救过贾崇山,要不然,贾崇山骨头就上黄锈了,那年闹匪灾,李精树扛的是李精准这面大旗,愣是将五花大绑的贾崇山从土匪手下救出,这是爹娘再造的恩典。

“这下好了,省得吃饭了,那些淘气包还在外头疯,你是不是对你四娘做了什么?”

“放你娘个狗臭屁!我再浑也干不出这等畜生才干得出的事,干紧收拾,我上俺娘那儿拿几个碗,重烧!”李宜忠一抬屁股走人。

岁月就象抓在手中的沙子,越想抓越抓不住,全从指缝里溜掉。

鸡毛蒜皮的小事俗事,充斥着我们的生活,假如生命是一条小河,那些有关的、无关的我们生活的事,就象河里的树叶,一河都是,顺水而流,伴着我们的生命,直到消亡殆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一转顺,跌跌宕宕,就漫过夏,来到秋,虽是初秋,还在夏里挣扎,但时令依然立秋了,一抹凉已经象漏汽的瓶子,有塞子也无济于事,李建木糊里糊涂就结婚了,那时的人真可怜,不要说没件象样的衣服,婚纱的事,梦里压根都没有,连住的地方,也和狗窝差不多,岁月的境头移过来,从破旧的兜不住风更兜不住雨的破大门进来,迎面就是一堵墙,那时的人不知怎么想的,穷得叮当响,吃都吃不上,却在大门里整堵墙,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从东边或西边绕过去,可以斜斜看到正门,三间土坯房子,西间房李建玉夫妇和他的孩子们住着,他们结婚早,就占了那个地方,不愿意退让出来,李精妙曾经劝过李建玉,可他不听,李精妙只好从堂屋东厢房要退出来,无柰西间房相对独立,梁头下夹了笆障,相对可以保密隐私,东厢房并没有加笆障子,一切从门外就可一览无余,鉴于这种尴尬情况,李建木这个憨子,还坚持要住东屋,李建玉摸着下巴,笑了,这正中下怀,但如果在这事上,林兰香能够坚持一下,东间的笆障可以夹,这样就可以和李建玉平分秋色,将来分居异爨也可作谈判筹码,摆出来谈,可两个人除了叹气,就没别的了,无可奈何任花落去,李精妙虽感觉对不住这个与世无争的儿子,可在关键时候,他自己推了下棋磨,别人也没有办法。

“其实东屋也不错,相对独立,二哥二嫂的秘密相对保险,二哥是识大体的,二嫂更加不错,我知道:对你们有亏欠,来日方长,有补偿你们的机会,我是大队会计嘞,哪儿随便撒点儿,就把对你们的亏欠找补回来!你们放心,今天大(读da:方言:父亲)妈都在这儿,我李建玉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柳淑琴这仗美有势的女人,却在李建玉胳膊上打一下。

正说着,陈兰英过来,“二弟,二弟妹,你们不能答应,这有失公平!”

“大嫂,木已成舟,你就不要横插一杠,让我大作难,再说:我哥已经过继出去了,这家里的事,你就不要掺合了!”

“老三,你这话不对,你哥是过继出去了,可你也不能这样欺负他,他是没你有本事,可是沙子不能这么往眼里揉!”

“大嫂,你说什么呢?过继就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儿子都不管,你这个外来的媳妇,手伸得太长了吧?不说别的,我可以搬进东屋,就这两张猴年马月置办下的床,动得了吗?一动就散架,你想让二哥二嫂睡地上?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堂屋究竟能比东屋强多少?二哥的宅基地就在李建良家东那块山芋地里,将来那里才是他们的家,你懂吗?我有亏待二哥二嫂的意思吗?东屋南头一间我烧锅,中间有笆障,北头两间是二哥的,我的才一间,连锅屋才和二哥一样!”

陈兰英一时无语。

一张破旧大床成了林兰香新床,在大床前,拐扭地有一根斜棍顶着北山墙,那堵墙往里倾斜,一床李精妙腾出来的半旧被就是喜被,在古月吹吹打打里,林兰香被李精伦用马车送来,马头上有朵红绸扎的花,马脖子底下有串响铃,这就是结婚的全部内容。

土地的不肥沃,让盐碱层出不穷,就象人身体上的癣,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充斥着全身,这儿一蓬葱绿,那儿一爿郁荫,养眼的绿,让人心温热,跑过去,看实在了,一屁股颓废坐在地上,那些绿是稗子,除了草就是草,庄稼反而是其中装饰,如果把草都除了,剩下的也就是稀疏几棵,强差人意活着,土地如此贫脊,不是没有想改良土壤,但入不敷出,人们投了极大的热情,并且口号响亮:战天斗地夺高产!可那只是一枕黄梁,挖路面,薄薄地挖,认为人走过的路下面一层黑是肥料,荒唐,还有比这更加荒唐的,认为抽干水的汪塘里的黑土也是肥料,年年冬季抬汪泥,沤绿肥,把整车整车的青草放在人粪尿里沤,种植笤子、苜蓿用刀剁碎,埋于土下,可是土地依旧,在那些恓惶岁月里,深春里的笤子头成了餐桌上美味佳肴,比杨槐花好吃多了,我小时候常吃,到现在记忆犹新,岁月铭刻,刻在骨髓上,今生无忘。

我父母结婚是在1961年初秋,瓜熟蒂落,丰稔的大地让人半饱不饿,但具体是哪一天,他们摇头不记得了。

我母亲一直说:初婚时,我父亲就是一个瓜怂。要不怎么会说:女人是一座学校,从这所学校里出来,男孩瞬间成长为男人,这种无师自通的技艺,别人不用学,我父亲初学时,格外笨拙,曾经留下羞于向人道及的玩笑,好在我母亲是半个过来人,技艺谈不上娴熟,从懵懂到驾轻就熟,竟需要两个月。

翻篇了,要不然就该被钉在耻辱柱上,象伟大的耶稣那样:背负着沉重十字架,吊在那儿,让灵魂和肉体接受煎熬。

我母亲是第一个对那些令人唾弃的盐碱感兴趣的人,并且把它提炼一种近乎和在粒盐一样的东西,它叫皮硝,它究竟干什么用,我至今无解,它一度价格飙升比大粒盐都贵,并且供不应求,大粒盐全国一个价:0.14元/斤,皮硝0.30元/斤,这巨大差距,让我母亲在初婚的年月里,夜以继日扫盐碱,她的近乎发疯的行为,让人叹为观止,李建玉曾经嘲笑她疯了,直到后来,李建玉才发现:自己做了跳梁小丑。

一堆又一堆无人要的盐碱土,被我母亲扫回来,背回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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