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槐无言,一池清水好似为其作答,水面风过,碧波粼粼。

山石上无人知晓真实年龄的老龟伸出长长的脖颈,张扬起头颅,金色的眼眸与栏边之人对望。柳如蛟道:“现在它叫‘七喜’,十分喜庆的名字不是?寿命悠悠,只在这一池之中。”

柳槐只觉得好笑,“谁改的名?”柳如蛟淡然道:“还能有谁?赶你出家门的神气夫人呗。”

老龟先前的名字“露出”,不是很好听,但二人都觉得极好。

“跟我来。”柳如蛟望向少年道,语气不容拒绝。

少年轻轻微笑,“你说怎么就怎么,凭什么啊?”

高贵公子向前而走,微微一愣,“凭我年纪大还能打啊。”

柳槐一阵无语,转身跟上自己名义上的哥哥。行走在后面,不知前方柳如蛟为何轻声细语,似乎要讲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上最大的秘密。

没头没脑的。

“佛,从不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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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小溪边,白衣少年坐在小桥上,溪名“苑清”,桥名“浊气”,其实都是古名。现如今人们呼作“白水溪”、“白水桥”。

“古来圣贤皆寂寞。”少年一语,就只是轻声一语。溪水流淌,年复一年,小桥遗立,无人问津。

溪水边上,苦芷看向水中倒影,身后有一席儒衫。清瘦少年双手捂眼,听水声潺潺,透过指间缝隙,水中倒影依旧。

苦芷叹息一声,“我看不见,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一下子少年瞪大眼睛,就真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苦芷。”身后传来醇厚嗓音,少年赶忙捂耳,“我听不见,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却依旧传来声音,“你当真不悔恨?”

“呵呵,悔个屁!饿了就要吃东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先生是想要教导我‘君子不食’的道理?”苦芷笑道,“可我不是君子诶。”

于清弦摇头,“你不要忘了,你这一线生机是圣人们给你的,不是你自己争取而来。圣人希望你能悔过。可你呢,一个与你不曾有过任何因果的篱墙巷苦命少年柳槐,却几次三番遭你暗算,数次身陷险境,这就是你的改过?”

苦芷闭上眼,四周一片寂静与黑暗,少年痴傻着开口,“不听不听,从我记事时起,便独自一人守候着历代的星辰。”

只是说着说着,少年就变得无比认真。

再次争眼,四周一切如常。一张俊俏脸颊忽然凑过来,白衣少年故意压低声音在苦芷耳边道:“痴儿,你自顾自地说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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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院子?”柳槐跟着柳如蛟走入一处院落,不知为何,在这人面前少年说话变得十分大胆。

“不是,”柳如蛟指向院中石桌,“你先坐会儿,我找找东西。”

柳槐倒不拘谨,大大方方地坐下,不一会柳如蛟就在一颗大树下翻出一卷皮轴。“藏在这种地方,你的宝贝?”少年好奇地问。柳如蛟走来与柳槐对坐,“知道为什么在我面前你就有些不像自己吗?”

柳槐疑惑,望向对坐的公子哥,哪里知道呢?

见少年不说话,柳如蛟道:“因为我只抢你的钱,却从来没有对你打骂过?”确实如此,哪怕高大少年动手,都往往是有气无力一般。

“也许吧。”柳槐的确不清楚,似乎一直是这样。柳如蛟摆摆手道:“罢了,扯开,”年轻公子顿了顿,“你知不知道自己亲近什么?”

“钱啊!”少年不假思索道。

柳如蛟一把扶住额头,自己给出答案,“大道亲水。”

“啊?”

“你现在不懂没关系,记住就行,当然,也别轻易告诉他人。”柳如蛟不容质疑地说到。

“我真觉得你是个傻子了啊。”柳槐一本正经说到,“你看看你,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柳如蛟也不恼,仅仅是说:“你又有钱了是吧?”

少年半点不怕,“有啊,五两银子呢,你帮我找出来呗。”

年轻公子一时吃瘪,说到:“于先生的课听过吗?”

“嗯,”少年回答道,“于先生讲的很多都能听懂。”

柳如蛟点点头,“你可以多多向于先生请教问题,但是不要有太多来往。就像……路上偶遇,说上两三句话,这就够了。”

柳槐突然有点失落,“你也对于先生有偏见吗?”

柳如蛟摇摇头,“于先生是非常好的先生,不过,他来到我们小镇就注定了这样一个结果。你不要觉得如何怎样,心里尊敬也是可以的。”

“你们为什么都这样说?于先生究竟怎么了?”

“这样和你说吧,在外人眼中看来,于清弦的所作所为,嗯,就如同‘对牛弹琴’。”高大少年解释道,“这也是我从贾望那里听来的,似乎是于先生的一次酒后吐真言?”

柳槐听了有些不懂,更有些闷闷不乐的感觉。

柳如蛟思量一番开口道:“世人待我以恶,我以善念报之。于先生大概就是这样吧。”少年深以为然,正是这样的。

“柳槐,你觉得你将来会如何?不用在意以前的想法,现在不是都有了个漂亮媳妇等着你吗?重新想想?”柳如蛟说到,“我可告诉你,据说世界上有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有山上神仙……总之就是难以想象。”

“跟我有什么关系?婚约?外公一意孤行定下的,肯定算不得数。”柳槐道,等议事结束就找外公问清楚,如果真有,一定要及时处理了,自己怎么能耽搁人家姑娘呢?

柳如蛟扶住额头,所以还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抽出皮轴中的画卷,少年也正打量这皮制画卷,估摸着应该是在想画卷对标多少两银子,或者黄金?

“很值钱?”终于还是没忍住,柳槐问到。

“看看?”柳如蛟将画卷放在石桌上,一点点打开。画卷渐渐露出真容,柳槐盯着画卷,或者说是空白?使劲揉了揉眼睛,微微皱眉。画卷打开一大半,只见中心处有一粒墨渍在天地清明间弥漫开。整幅图画完全展开,小院之中刹那间光芒大盛。

议事堂内,柳辉昂忽然起身,堂内柳氏子孙面面相觑,不知这位老人要闹哪一出。

“父亲,既然你有自己的安排,大家自然没有任何意见。”柳权硬着头皮上前说到,“只是不知,您先前提到的为那小子的定亲是?”堂内众人皆望向柳辉昂,他们着实想不明白。

柳辉昂摆摆手,静坐好一会儿,双手在胸前快速摆动,一无所获。老人长舒一口气,回应道:“定亲一事我自有安排,不必过问。”

“那如今那小子怎么处理?”柳氏家主的夫人宋氏开口问到,有些急迫。

老人瞪起眼,“你想对我的乖外孙如何?”

妇人顿时哈哈一笑,“瞧您这要吃人的样,我不过开个玩笑嘛,还能怎样?您的宝贝自然也是我们的好宝贝啦。”

天地照射曙光,层山耸立,一汪江水横流,生生不息。

一位草鞋少年独坐青舟,随溪水前行。一拳呼啸而来,少年微微睁眼,小踏青舟,溪水荡漾,一拳相迎。

白亮高空,两道身影出拳不断,风急天高,天幕洒落细雨,草鞋少年猛然出拳对敌,一拳直指苍穹,雨幕倒退。两道身影骤然分开,一道随雨幕飞跃而上,一道笔直一线落入溪中,溅起水花无数。高大少年与雨珠一同再落人间,溪中少年跃出水面稳落舟上。

高大少年御空而停,望向一叶扁舟,草鞋少年柳槐站立其上。

柳如蛟勾了勾嘴角,“再来?”少年看了看脚下草鞋,掂量一番拳脚,“那就再来?!”

两位少年遥遥相对,刹那之间天地异象,一拳相撞,溪水飞散,雨丝炸裂!

拳来迎往,溪上水雾蒙蒙,数百拳交织不断,一瞬之间,柳槐被一腿狠狠劈入水中,同时柳如蛟被迎面一拳砸向山岳,轰然嵌入山石中。

雨水嘀嗒,柳槐一下跃出水面落入舟中。看向远山,高大少年拔出身体御风落在溪面上,他不自觉道:“有些不讲道理啊。让我一拳,如何?”

柳槐揉捏着手臂,“不行!”

轻叹一声,柳如蛟身形迅速飞起,他双掌向上猛地一提,溪水不合常理地立起,“去!”他轻叱一声,溪水向扁舟扑去。

少年抖抖双肩,悠然心会,一跃而起,身体如鹰,猛地一下砸向水幕,溪水倒退,高大身影突兀出现,一拳砸在柳槐面门,水流炸开,一抹消瘦身影凿穿溪水嵌入底部河床。

柳槐猛然拔出身体,一拳又至。少年身形极快倒退,同时如猿臂开弓,一拳砸出!

河床皲裂,柳槐一步上岸,站稳身形。水幕倾洒,高大少年如仙人临尘,一身溪水作甲,俯瞰大地与那岸边少年。

“水来!”柳如蛟大叱,天地如获敕令,大水自九天之上倾盆而来。

少年飞跃而起冲向溪中扁舟,双手抓住小舟,腰间发力,猛地甩向天穹,随后少年身影尾随青舟迎上满天水雨,拳开水天。

天地渐渐清明,一片青舟独立苍茫水域之上,青舟客,唯见江水竭。

柳槐脱下草鞋放于舟上,身着布衣的少年起身望向穹苍,似乎抬手可摘星辰,少年轻笑道:“就不能将整个天空都淹了?”

柳如蛟仙人飞仙而现,“有能赖自己来啊。”

少年撇撇嘴,“办不到。”

身穿羽衣的高大男子脚踩满天流水,笑道:“天时在我,你占地利,还打不打?”

“打啊!”柳槐自然而然地说,“给你打出鼻血来!不过事先说好,不准动我这唯一站脚的地,不然还打个屁啊,我可没你这会飞的本事。”

柳如蛟笑道:“武学大宗师不会飞?!”

布衣少年愣了愣,不然?会些拳脚功夫的可不像你们这些神仙中人随随便便飞来飞去啊。

“只是这样的话,你还远远不够!”柳如蛟心有所感呵呵笑道,“而且会输的很惨。”

“试试!”柳槐猛然间跃起,青舟在水中飞旋。

羽衣少年勾了勾手指,大水升腾,“来啊。”只见柳如蛟身前立起一道大水,瞬间冲撞向柳槐,被少年一拳破开!大水后,柳如蛟紧随而来,水雾在其身后凝聚起巨大人形身影,一拳轰然砸下,少年双拳而上,在下一刻极速撞入茫茫水海。一拳而已,天地凿穿!

“我说了,仅仅是这样的话,你不行。”高大少年莅临无边水域,水雾蔓延其身,犹如仙人行走人间。

柳槐突兀出现,一拳凿向那片“水甲”,柳如蛟身影骤然倒掠,身后水雾所聚人影怦然炸开,水雨四溅!

极速稳住身形,水甲已然碎裂,柳如蛟自高空俯瞰一叶小舟,舟上少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高大少年抖抖手臂,随手便招来一杆寒冰长枪,柳如蛟枪指舟上少年,一道道冰锥迅速凝结。柳槐摸了摸头,咋个还掏武器呢,还打?怎么打?打个屁啊!

“讲点道理?!”

柳如蛟噗嗤一笑道:“怕了?”

少年随之摇摇头,只是马上又点头。

高大少年持枪一挥,周遭冰锥快速飞刺向扁舟。

柳槐心念偶然一起,抬手一扬,青舟下大水飞扬,转顺间,所有冰锥都一一被倾没。

少年青舟客,江水无竭时。

一粒金色光晕浮现在少年眉心处,金光大放。

柳如蛟持枪站立水幕之上,水幕缓缓拔高。高大少年看向柳槐,嘴角微微抽搐,只见青舟少年全身金光蔓延,然后开始于左手处聚集,最后凝为一把金色长剑!

柳槐轻轻握住金色长剑,掂量一二,随手一抖,剑光犀利,横截水幕!少年微微一笑,身形一跃而起,一剑横斩!

天地金光大盛!

柳府一座偏僻小院中,石桌旁,对坐两人猛地一颤,“你谁啊?”

只见画卷之上一颗脑袋几乎遮蔽掉所有光景。

那颗脑袋的主人微微点头,啧啧道:“蛟龙出水,鱼跃成龙,好看,好看。”

柳如蛟顿时黑下脸,一把扯过桌上画卷收起,柳槐目光一瞥,画卷唯有空白,但似乎与之前有所不同。

二人重新看向那忽然出现之人,白衣少年,长相极好。

不速之客身体轻轻一颤,前方有杀气。白衣少年摆摆手,“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可以解释的嘛。”

柳槐看着那个少年,简直比女子还要俊俏,就是如今有些滑稽,那白衣少年似乎正与另一位年轻人大眼瞪着小眼。

三人陷入沉默。

白衣少年有些尴尬,兴许是觉得气势不能输,一下子又瞪大眼睛,咕咕嘴。柳如蛟忍无可忍,猛然起身,“我问你是谁!怎么进的柳府?”柳槐深以为然,先前自己外公都被拦住了,眼前少年怎么看都有些贼眉鼠眼的,理应被拦在大门外才对。

“当然是走进来的啊,怎么,我会飞?”

可不是武学大宗师。

那少年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刚才站着弯腰欣赏画卷,其实嘟囔着说了句“剑仙与剑,皆无敌”,被柳槐听了去。

柳如蛟轻轻坐下,他有些忌惮,眼前之人绝不简单。

俊俏少年翘起嘴,“误打误撞,误打误撞哈。”

“你说什么?”柳槐望向少年,一脸不解。

白衣少年哈哈一笑,“不小心打了一头小怪兽。”说着少年还装模作样地打出一拳。柳如蛟皱眉,此拳神意极像某个草鞋少年。

“我们不搭理他。”柳如蛟对柳槐说到,“怎样?我这画该值多少钱?”

不等柳槐作答,少年凑上前来道:“匠心独具,鬼斧神工,无价之宝。”说着,手臂还夸张地摆动起来。柳如蛟一扶额,一瞪眼,少年丝毫不在意,似没有看见。高大少年扬起拳头作势要打,少年悻悻然收回脑袋,只是撇开头嘟囔着“无价之宝,无价之宝……”

“神仙的宝物?”柳槐道,大开眼界,心神俱震。

少年又凑过来,一脸殷勤地开口道:“我是神仙。”

柳槐看着少年,“你再插嘴就真得会被打出去。”少年一缩脖颈,真得就不再插话。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柳槐轻声问到,“好像自己出现在了画中,但又不能控制自己。”

柳如蛟点点头,“画中世界,是当年救我性命的高人留下的,老早就被我藏起来了,所以府上没人知晓。我研究了很久,反正只要凝视画卷,就会身临其境,画中所见所感所做都难以琢磨。”

“的确让人摸不着头脑,”柳槐道,“高人给你留下,有什么深意吗?”

“了却因果嘛。”一身白衣双手撑着脑袋撇撇嘴,忽然想起自己不能说话,赶忙捂嘴。

两位小镇年轻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起身走到院门口,柳如蛟回头看向少年,“你在那坐着,不许挪步,不然,”高大少年没有再说,却是不怒自威,白衣人儿身体开始颤抖,柳槐总觉得太过滑稽。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记清楚了。”关上院门,高大少年庄重道。

“什么?”柳槐感到别扭,不知何时起,感觉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哪儿不一样却又说不上。

“我不久就要离开小镇了,爷爷一定会安排你离开小镇,不要答应,你要自己走出去,这很难,但你必须做到。不要想着呆在小镇孤独终老,你办不到。”柳如蛟缓缓说到,“我们生活的小镇其实与众不同,我不能多说,一切真相要你自己去寻找。我能告诉你的是,你并不安全,因为你的父亲,其中缘由我也不知道,但小镇护不了你多久,所以呆在这里就是等死!”

听着兄长的话语,柳槐是相信的,因为柳如蛟不曾欺骗过他,比小镇很多人还要好的多,所以他愿意相信。

并且少年想起一些过往。

于先生告诉他有机会要去外面看看,穆鱼也不只一次说过差不多的话语,以前在“算钱面馆”当杂役时,老板说过“小孽障,一辈子都滚不出去,连点出去的念头都没有?倒也识趣。”一些叔叔婶婶好像都有暗示过要少年离开小镇。

院内石凳上,俊美年轻人伸长了脖子,像是要偷听,屁股不敢离开凳子,属实可笑。

“似乎很难离开小镇?”柳槐问到,小镇离乡者鲜矣,入镇者亦鲜矣。

“我也不太清楚,总有办法。”柳如蛟道,“可以问问外乡人。”高大少年一顿,院中少年看着眼生啊。

大门打开,不约而同地,两道目光扫向院内。

白衣少年呈大字躺在石凳上,正喃喃:“画中时时假亦真,漫天飞雨真亦假,少年草鞋是年少,一江山水永不竭。”

少年一下子坐起身一本正经念道,“我是浊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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