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高大少年几年没回小镇了,童子不认得王一水,应该是将人当作外乡人了,当年的那件乌龙事也是不知道的。
“哟,小娃娃叫什么名字?长得不算可爱,说话大方着呢。”王一水问,那童子又端了柳槐的面来,也不回答,转身走了。
“他叫清泉,没有姓。”待童子走远,柳槐对王一水解释到,“他也是比较可怜。”有些话少年没有多说,没必要背后论人是非,王一水也没有多问,自己从来不是喜欢追根刨底的人。柳槐一边吃面,一边打量那个来去如风的小孩,自己以前也是这样。
清泉,是个好名字。孩子的命也不好,父亲撇下娘俩离开了小镇,那时候小孩呆在娘肚子里还没出生呢,直到现在那位没见过面的爹也没回来过哪怕一次,娘俩相依为命,恐怕就是那人回来了也不会怎样,女子不会搭理他,至于小娃娃,不动手都不像话,谁让他让娘亲受苦的。
吃完面,王一水大气地从兜里摸出钱来交给清泉小童,之后要去村里铁匠铺去一趟,毕竟打铁的老头算自己半个师傅,不去看看说不过去。
柳槐就送了好兄弟几步路,然后就在街上分别了。想着闲来无事,此前又答应了于先生,自己也确实想读书,就走去学塾。小镇就只有一家学堂,只有一个先生为小童蒙学,所谓学费其实不多,少年却也无可奈何,去了学塾生计怎么办?学塾就在小镇大街一头,那边相对不太吵闹,当然也没人会去闹到那些个读书宝贝。
学塾先生姓于,名清弦,大家都称呼他为于先生。于先生两鬓斑白,面容却不太老,最多不过四十的样子,先生也没有明确说过年纪,少年只知道自己出生之前于先生就已经在小镇教书了,那时学堂还有两位夫子,一个姓梁,一个姓崔,好像后来都离开了小镇,就只剩下于先生了。
于先生人很好,当年听了贾姓老人说要好好读书,六岁的柳槐就跑去了学堂,到了窗外,于先生正在教写字,都是些常用字。
窗口不高,踩在一块石头上,柳槐就趴在窗口听于先生讲课,那时先生刚好讲到“心”字,于先生就让大家摸摸自己的胸口,说“那里是心脏,是情起始的地方,我们的恶意和善意都源自本心。而我们读书识字,就是要明白这些,学些书上道理来完善自身,我们不是圣贤,不能教化很多人,不过却可以要求自己,保留自己的善,改变一些恶,这样圣贤们是不是也就不那么圣贤了?毕竟都没他们的用武之地了。”一群稍大的孩子就取笑学生道:“于先生你是不是之前讲过的君子贤人啊?这都不是还和我们议论圣贤,这叫你教过的啥?什么……什么,对!‘逾矩’!”那时于先生就说:“圣贤肚量大着呢,没人议论他们才反倒挂不住脸,只要我们说的做的都有道理,圣贤高兴都来不及,又哪里会对一点逾矩耿耿于怀呢?圣贤前辈们将道理放在书上,为什么?人人都可以知道,学了道理然后落在有用处,而无论圣贤还是教书先生夫子,都是要教会你们一个道理,‘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所以读书读书,其实都需要有人替你解惑,真正内化于心外化于行,让道理住进心中。我们的心就应该装下各种真情还有沁人心田的好道理才对嘛。”一群孩子听得迷迷糊糊仍不罢休,“于先生心中装了些什么呢?一定有很多大道理吧?”于先生回答道:“在这个世界上道理很多,并不是所谓的大道理才值得我们珍视,反倒是有些能够打动人心,让我们十分感动的小小道理更应该重视。”
那时柳槐听得入神,回过神来时,于先生望着深深思考过的小不点微笑点头,柳槐就跑开了。
过了好多天,小孩就没忍住又去了一趟,于先生在讲一些古诗词句,这一次柳槐听了很久,在先生宣布下课时才跑开很远,其实期间有好多听课不那么认真的孩子都看见了他,有些个孩子就对于先生眼神暗示,似乎在说:“于先生你快看啊,有人偷偷摸摸听课呢,还没交学费,收拾一下啊。”只是于先生并没有理会。
后来柳槐又去过几次,发现于先生好像不会生气,去得也频繁了,有一次,柳槐又趴在窗口,窗口放有一张纸,纸上有字,小孩认不全,后来发现就是那堂课于先生要详讲的诗句,小孩就莫名流下眼泪,几个孩子偷偷笑话,于先生望了眼柳槐微微点头,这一次小孩就没有跑开。
最后柳槐几乎一月也要去上学塾十几次,于先生讲课并不像一些老人说的什么“之乎者也”一样,每一句话都听得懂,偶尔一些没那么听得懂了,于先生就告诉大家先记着,也许什么时候就懂了。
最后一次听课,于先生讲的是究竟什么是知行合一,刚讲不久,正投入的小孩就被一把给抓住,“来了几次终于被我逮了个正着,于先生你这就不厚道了啊,我们的娃子送来读书可都交了学费的,这小子我可认识,爹妈早没了,可交不起学费,你让他在这边听讲也没收钱,对我们可不公平。”
那抓住柳槐的妇女一边拧着小娃娃,一边对里面的教书先生说到,妇人听过自家孩子提起这个蹭课上的小孩,心里不舒服,几次悄悄来到学塾这边,终于是给自己逮住了。
课程被打断,于先生让孩子们先安静下来自己看书,然后走出门从那妇女手上救下柳槐,小镇人一向尊敬这位学塾先生,妇人也没有大闹起来,于先生让蹭课的柳槐先离开,柳槐就哭着跑走了,后来于先生与那妇女说了什么也不得而知。
只是后来少年就再也没去听过一次课了。
今日的天气宜人,学塾没有什么人,原来是于先生给学生们放了一日小假。一个少年来到学塾门口,深深吸气一口,然后缓缓走入。
院内无人十分娴静,去到后院,于先生正抚琴弹奏,琴声悠悠,另有两位少年下棋对弈。两位少年岁数与王一水相仿,柳槐都认得,执黑子的叫贾望,来自朱华街的贾府,有钱人家的二公子,另一人执白子,来自沽雨巷,叫张薪涿。少年与那二人并无什么往来。
看见少年走入,下棋的二人并没有在意,于先生悠然抚琴,只是眼神示意柳槐坐下。少年有些拘谨,学他人胡乱作揖,于先生微微一笑也不介意,少年本想告辞离开,还没有开口,于先生就微微摇头,伸手指了指身旁,少年就没了办法,顺着于先生的意愿坐下。
那二人的棋局已经到了尾声,棋盘上白子略处劣势,只是威势犹在,黑子优势不大,但在此后白子的功势下疲于应对,又落十几子后,双方大有平分秋色的意思,贾望便投子认负。
棋局结束,贾望与张薪涿相互作揖,少年睁大眼睛,要好好学学。
琴音渐渐停歇,于先生望向两位年轻人点评道:“贾望气盛,张薪涿内敛。贾望,你的下棋功底其实要比张薪涿稍好一些,只是棋风大开大合,行棋不留后路,所以当敌手开始反击时就有些自乱阵脚,下棋一事切莫求快,要稳扎稳打才好。”少年贾望认真听着,再次作揖答道:“学生记下了。”先生点点头,望向赢棋的少年,“张薪涿,你下棋很像自己的作风,看似柔和却能步步为营,很好。但如刚才所说,你的基本功不够扎实,所以还需要多练习,棋道一路你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学生张薪涿作揖答道:“学生知道了。谢先生指教。”
二人不是被先生有意叫来的,而是两人私下约战一场,于先生闲来无事就让二人留在学塾对弈。此时胜负已分,又因来了客人,先生指点后,就告辞离去。
没了那两位少年,柳槐就更加紧张了。
“没事,”于先生微笑着说,“柳槐,你能过来我很高兴。”
在那家“算钱面馆”,一位白衣少年要了碗不要葱花的葱花面。少年大摇大摆晕晕乎乎地走到桌前坐下,瞥着那小小童子干瞪眼,眼角余光不时瞥向那“算钱”二字。清泉只觉得那少年好可怜,傻乎乎的,就偷偷告诉娘亲下面时多给点儿。
拿到面后少年立刻狼吞虎咽一番,不一会儿就见了底。突然,少年猛一拍桌子道:“忒难吃!”然后就头也不回往外走。
童子赶忙跟上小声喊到:“大哥哥,你还没给面钱。”
白衣少年停下回头忽然来了兴致,问那童子道:“什么钱?”清泉回答:“面钱。”
少年哈哈大笑,“我点的是什么?”清泉认真答道:“葱花面。”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刚才我吃的又是什么?”清泉耐心道:“是葱花面啊。”
那少年却高高跳起,震惊地说到:“我吃的是葱花面?”童子感到无语,回答:“是的。”
白衣少年似沉思,然后说到:“葱花面里有什么?”清泉不假思索道:“葱花啊。”于是少年笑道:“所以我吃的是葱花面吗?”
清泉突然觉得这个先前还有些可怜的大哥哥好无赖,说道:“可是你自己说不要葱花的。”
少年微微蹲下身望向清泉,“那么我吃那碗面就算不得葱花面,你怎么还要我付葱花面的钱?”
童子听了有些发懵,“可……可,你得给面钱啊。”
白衣少年痴笑一声道:“我点的葱花面,给什么面的钱?”
清泉彻底懵了,这说的什么?支支吾吾道:“可是……可是,你……你,要给钱啊。”白衣少年望着清泉心情好了些,伸手指了指远处桌上,清泉也看了过去。
白衣少年依旧有些郁闷,走出面馆,“呸”一声,然后大骂:“都是臭王八蛋,我呸,不要脸!一群不要脸的王八,算钱算钱,算个屁的钱!我劳心劳力的不还是这般穷困潦倒的,一群人都眼瞎了,大钱不敢要小钱不放过,臭不要脸!骂不死你们,骂死你们!痛快!真是让我死了得了。”
清泉趁没人吃面的间隙坐在凳子上,先前的大哥哥好生奇怪,明明给了面钱,也不怪自己的喋喋不休,反而戏弄自己一番,反正自己是不太喜欢。
原来,童子顺着白衣少年的手指望去时,只见银两就静静地躺在桌上,清泉连忙要道歉,那少年却走远了,只听见他说:“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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