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挑好位置漫无目的地刷了一会手机之后,班车终于来了,其实我并不怎么期待班车来,夏天车里不仅闷,还夹杂各式各样的汗臭味和脚臭味,耳边充斥着或浑厚或尖锐的鼾声,如果一位死亡摇滚的音乐人上了这辆车,想必他会觉得这是命运的馈赠,可惜我不懂摇滚,却要经历死亡。我上车的地方是班车的最后一站,没有什么座位可供挑选,只剩一个鼾声如雷、身材魁梧的大哥旁边有座,我侧着身子坐下,戴上耳机,慢慢适应着车里的味道,四十分钟的路程像是一场精神苦旅。
我工作的单位主营业务是生产重型机械设备,地点在城区的南郊,其实不想坐班车的话是可以乘坐公交车上班的,不过站点在公司的北门,而我工作的办公楼在厂区的最南边,春秋的时候从北到南权当是散步了,还能看会空地上停得满满当当的各式机械,夏冬时节这段距离可有的受了,更何况在我上班的时间点跑这条线路的公交车司机,天天像吃了枪药似的,不仅激烈驾驶还动不动跟乘客吵架,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班车要好一点。开车?不可能,第一是我考完驾照之后没碰过车,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是,我的工资买不起车也加不起油。
上班时间本来是八点半,两年之前空降了一个部长,在讲了他当年刚参加工作时,每天都比其他同事早到半小时打扫办公室卫生的先进事例之后,部门的上班时间变成了八点,算上我在内五个资历尚浅的员工一起打扫卫生,一定程度上算是给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发福利了。
我所在的部门是信息化部门,部门里一共十个人,一正两副三个部长,一个部长助理,一个是我大哥——常昆,吃苦耐劳十几年却因为学历问题永远不可能得到晋升的局外人,剩下五个人,差不多都是三年前,这间公司将将起死回生的时候陆续招进来的。听说在此之前有七八年时间,这间公司一直处于倒闭的边缘,生产线的员工有技术傍身又受得住辛苦,在哪里都能找到营生,办公室里自身业务过硬的人另寻去处也不难,剩下的人愣是靠着一千块钱的生活补助熬过了这些年,不过懒人自有懒人福,为了完善上下游产业链的完整,省里的重工集团将这家公司并入到旗下,当初没出路的人摇身一变大小都成了领导,不过单单靠着上级单位输血这家公司依旧是半死不活的状态,所以此后三年没再有新人加入。
“小普,你在群里发一条消息,通知大家八点半到会议室开会。”刚进门说话的人就是之前提到的伞兵,他叫庄旭,这个屋里最大的官,优秀人才引进来的,年纪三十五岁上下,一个人的薪水顶我们剩下九个人的,很是让人艳羡。
“好的,庄部长。”我把手里的拖把倚在墙上,掏出手机在微信群里发了通知,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我还是始终没明白他的思路,明明他说话的时候,人都在办公室里坐着,而且他自己不是有微信吗?
到了开会的时间点,三位部长坐在长桌的左侧中央,摆出一个天然的“山”字,其余人无序地在右侧排列坐着,每个人面前都摊开了笔记本,手里捏着中性笔,这也是庄部长要求的,我依然记得他那天的飞扬神采,“其实开会拿笔记本并不一定是要记什么,而是一种工作态度,你们想想,你们说的话我有什么好记的,但是我每次都会拿着笔记本,因为这是对工作的尊重。”字字箴言,振聋发聩。
“今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了,咱们进行一下月度工作总结。老章,你先说说你PLM(用于工艺设计、图纸管理、设计变更等方面的信息系统)那边的情况吧,对了,前阵子研究院反馈的部分老图纸找不到的问题解决了吗?”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的这位就是老章,章广,自称第一副部长,毕竟在伞兵到来之前他是这件办公室里资历最老的人,刚才说的这件事情我恰好是目击证人。当时是研究院一台老年服务器实在不堪重负宕机了,常大哥和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换台新服务器进行数据迁移,好巧不巧被章一副路过看到了,听完我们的想法后训斥了我们一通,理由无非什么采购麻烦、经费紧张之类的,然后他挽起袖子要给我们展示一下实力,我当时心想难不成一直小看他了,后来的结果确实是我一直小看他了,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直接把数据库给清了。
“应该解决了吧,小常,这个事情处理好了吧。”章一副清了清嗓子里的痰,咽到肚子里,手里的笔朝着常大哥的方向敲了敲桌子,常大哥听到这话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欲言又止说不出话来。在章一副清完数据库之后,他立马意识到出了问题,火速指挥常大哥去做磁盘恢复,常大哥找了一家靠谱的数据恢复公司,初步接触沟通后去给章一副报告,结果又被章一副训斥了一通,什么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要你有什么用之类苦口婆心的话语,他嘴上说着公司机密不能有泄露风险,事实上无非是怕一走立项流程,删库的事情可就败露了。常大哥在聆听完教诲后自己硬着头皮通宵去研究怎么进行数据恢复,可要真那么好研究的话,那些做数据恢复的公司恐怕都要关门了。
“不太,好,处理……毕竟数据库被……”常大哥支支吾吾地说着,脖子上鼓起的青筋比他说的字要多得多。
章一副一听到数据库三个字触了电一般打了个激灵,赶忙打断了常大哥,满脸堆笑地将头扭向庄旭,那张脸笑起来时挤出来一条条巷子般的褶皱缝,那些巷子足以供跳蚤开起一个市场,“庄部长,这事不能怪小常,确实是存那些图纸的服务器太老了,不好修,不过那台服务器存的那些图纸都是二十年前的了,其中不少还是我当年画的呢。”是不是他画的我不知道,但是他当年因为水平太差被研究院赶出来的事情我是有所耳闻的。“我等会再去跟研究院那边聊聊,都是熟人。不过你别说啊,庄部长,您带头做的PLM项目可真是为公司立了大功了,研究院和工艺部那边的同事对咱PLM是赞不绝口,对于给公司改进工艺降低成本,研究新的机型有大大的帮助啊。”
降本吗?把好零件换成便宜的孬零件用得着PLM吗?这套系统的引进可花了上千万呢,不过对于别人关于工作上的谬赞,庄部长向来是来者不拒的,嘴角的笑意哪怕是愚公把太行山搬过来都压不下去,“老章,PLM能为公司的发展有助力,咱们之前的辛苦就没白费,小常,你也别太自责,但是你一定要回去好好思考思考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想想问题到底出在哪,考虑考虑怎么从根本上去解决这个问题……”
常大哥脖颈僵直地打着颤,不知是在点头还是发抖,嘴上复读机一般应和着,“是,是,是。”脖子上的青筋暴躁地往外突出着,好像要跳出来一般,如果这些青筋恰好能跳到章一副的巷子里,那章一副的模样会年轻上二十岁,不知道他二十年前是不是坐在常大哥的位置。
你是不是觉得我该做些什么,当一个正义的化身把章一副的劣行都揭露出来,得了吧,我可干过那种蠢事,结果是常大哥在事后遭受了更加凶猛的语言暴力和接受一堆莫名其妙的繁杂工作,他们倒是不会对我怎么样,让我能意识到常大哥是因为我而身陷囹圄就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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