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点点头不置可否,唉声叹气道:“听说孙爱卿上个月刚纳了一房小妾,我看你们的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嘛!可不能因为朕多问了两句就闹脾气使性子,就要辞官不干了。来来来,起身起身,看看诸位爱卿被你们吓得。此事日后再议,朕头回宴请群臣别弄得这么严肃。”
如今席上有头有脸的大臣哪个不是人人自危?连面面相觑的胆子都没有,只能在心底里求爷爷告奶奶,生怕下一个丢掉官职的就轮到自己。
皇帝又环视一遭面无人色的几位大臣,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如今尚未夜半,怎的就有人惶惶不可终日了?”
那几位大臣面色愈发惨白,冷汗不止。
皇帝又问道:“张大人,听说你同刘大人钱大人盘下了几处钱庄布庄和酒楼?可据朕所知,京城之中寸土寸金,凭你们那些俸禄,即便联手也只怕堪堪盘下一处吧?这生财之道却是为何朕着实好奇,不如讲出来好让诸位爱卿一同分一杯羹。”
被点到的几人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其中生财之道京城大小官员早已心照不宣,如今皇帝揣着聪明装糊涂,总不能扯下遮羞布直言不讳,只好一个劲叩头请罪不多言语。
皇帝又道:“看来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了。你们为子子孙孙留下房田家财,无可厚非。可你们要记着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别只顾着一心钻营反而忘了本分!”
再一再二又再三,席间群臣才记起早先大臣间流传的话:若是圣上愿意,哪怕一人何时如厕几时宽衣,家中妻妾儿女、鸡鸭猫狗各自几何,无一逃得出耳目。
京城帝网!
皇帝揉了揉眉头,同文武百官说了几句便留他们享用美味,自己却同老太监退席而出。
“这群人总喜欢想法设法钻营谋利,最好是一辈子都花不完,死后才能留下身后财,巴不得金砌玉垒搭个坟头住进去!”
皇帝同老太监道,“可那又如何?这江山是朕的江山,天下是朕的天下!朕只要一道圣旨,哪怕一道口谕,便能让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他们偏偏不懂!张刘钱三人如此,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吴孙二人盗取前朝书画丹青真迹,以此打点关系,私底下拉帮结派结党营私,妄图在兵部的一亩三分地只手遮天,搞这些小动作当真以为朕看不见?那周昌黎更是明目张胆地卖官鬻爵!最近几年,竟然还打上了东宫的心思?换作前几年,无人可用,也不能换掉这些前朝元老,朕也就忍了。可如今,他们就好像股肱的一块块毒瘤,不狠下心割去早晚要病入膏肓!”
老太监时不时点头附和,却不作声。
虽然圣上瞧着大动肝火,可其后缘由却未必如是。
就像那周相爷倚仗位极人臣,又是皇亲国戚,便肆无忌惮试探东宫,近来尤其猖獗。
兵部两位大人更是私下谋事,似乎还与南梁那位一字并肩王有所牵连。
张、刘、钱三人生财有道,却依旧入不敷出,背后去向……
皇帝顿了脚步,一双狭眸喜怒不显。
老太监急忙除了那些要命的芜杂心思,再不敢想。
皇帝未作计较,继续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朕自然是懂的,可那些老而不死之人有几个还有当年的心高志远意气风发?前几日有个姓方的年轻人上奏疏,请愿削去当今百官俸禄两成,再取宫中开销一成,以此赈灾救民,倒是颇有几分愿为万世开太平、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魄力。不似那周昌黎之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是只顾自己不顾黎民百姓,与寻常市井何异?又凭什么让他来做这高官享这厚禄?便让那方姓年轻人来接任周昌黎的空缺吧,先让他自己打磨几年,若真出得几分功绩便是果真有些本事的可塑之才。至于其余几职人选便如先前所定,不必变了。”
老太监一一记下。
言至于此,皇帝似乎才逐渐消了怒气,问道:“谛听阁监听天下,近来可有何异动?”
老太监恭敬答道:“回陛下,阁中咱家一直盯着,天下十九州倒是无甚异动,可仙盟道士那边似乎收着了什么消息,好像是有不得了的宝物要现世,如今已有大批仙人自海外仙山入境,陆上各大道场仍毫无动静,具体如何却也不知。”
结尾,老太监又补充道:“对了,镇远将军曹仲舒前天收到一封信,无名无姓也不知来自何方……”
皇帝却道:“是范斌来信,不过说了些多年不见请他前去一叙的话。”
连谛听阁都探查不到之事,可一旦入了京城便逃不过帝网耳目。
老太监点点头,又问道:“那范斌不是早已解甲归田了?却也不知归的哪方田,还的何处乡,如今又寻曹将军是意欲何为?要不咱家派人去好好打探一番……”
皇帝摆手道:“不必了。如今范斌不过一介武夫,军中亲信除去曹仲舒也没剩几人,就凭他那初代英魂翻不起什么大风浪。况且那曹仲舒不比范斌,家中妻女双亲都在京城,就算范斌有何意图,他也断不可能冒这个险,就不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不过仙盟那群道士那边,还是再打听仔细些。”
天下十九州,即便是那十国时期被称作“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的边境之地,有身后的谛听阁,也能心意所至,监听四方何止千百万里?何至于连一个解甲归田的范斌都寻之无果?不过是陛下心中有数,不曾把事情做得太绝,也算给老臣大将留一份情谊罢了。
老太监应了一声,同皇帝来到数十亩之广的池塘,如今深冬,池中早已没了夏日那番“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光景。
当年未登基的他便曾和她在此把酒言欢谈笑风生。
眼前的人皇天子不免念及故人,老太监也不禁想起旧主。
十七年前皇帝登基,却是追封已故之人为皇后,一朝的国母皇娘便至今无人,想必日后也不会有。
也不知该是真情多些,还是愧疚多些。
许久,皇帝开口问道:“涛儿近日如何?”
老太监感慨万千,哪怕坐拥京城之中无所不知的帝网,日日回报东宫情况,事无巨细哪怕何时如厕、一日饮茶几许皆记录在册,可这天下共主却还是时常牵挂。
“陛下不如亲自去看望一下太子,总是能放心一些。”
皇帝眸如双渊,不知心思。
老太监道:“殿下痴痴傻傻,陛下果真放心得下将他一人置于这储君的风口浪尖?”
当朝太子,仁怀谦恭,文质彬彬,故此早早得了这储君之位。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没出两年,太子殿下便早奸人毒害,险些丧命。
痊愈后,已是痴顽劣童的心性。
皇帝摇头:“他若无恙,这储君之位便无人可争。人心隔肚皮,如今潜龙,朝里朝外包藏祸心者便按捺不住。无论这钩鱼饵鱼获几何,皆是他捭阖长短之手段,以补不足。若安然度此风浪,日后自可无忧。”
老太监又问:“倘若殿下顽疾为真?”
皇帝不语。
天雪飘飘,无风似絮。
又是一年冬雪至,却无佳人与笑谈: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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