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不大拢共不过几十户人家,却西面傍山南面临水,再加上地处偏僻,既是两州边界,又是东鲁、南梁两地边境,一场狼烟四起、神州陆沉的十国动乱,此地也没听到几声金戈马蹄响。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永福村仍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方圆百里唯一的小镇还不愿接下这块远在天边的鸡肋,反倒得了个无为而治休养生息。

初冬,雪飘几许,迎面寒风如刀割。

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站在门口,兴许是衣服太宽松就要往里灌风,少年缩着脖子将衣服紧了又紧才严实裹住。远远见着有一老一少的爷俩上山打猎收获颇丰,如今正踩着细雪向那栽了两棵早已枝丫光秃的椿树的柴门走去,瘦高少年便跑了两步,喊住那个同龄人。

提了两袋子野物的少年闻声回头,算了算日子,顿时了悟,笑骂一声:“好你个瘦猴,要走就走,难不成特意留下,等我请你一顿送行饭?”

瘦猴也不还嘴,就只是傻乎乎笑着。

一旁的中年男子笑道:“你们聊,我先把这些野味送回家。”

说着他冲少年示意手中那两袋野物,少年心领神会,说道:“你先前面走着,我跟瘦猴说几句话,聊完就回,这些我拿着就是了。”

中年男子点点头,临走却说了句:“跟瘦猴好好说话啊,旁人越到分别时越是难舍,你倒好,巴不得瘦猴早些走。瘦猴,替我跟你爹道个别。”

瘦猴应了一声,又道了别,才同身旁少年说道:“扬扬,我……”

一旁的少年却替他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家今天就要搬去镇上住了,许叔能在镇上找着活计自然是好事,小镇和村子虽然离得远了些,可好歹一天也够走上一个来回的。得闲了,我自然会去找你。放心好了,如果镇上也有人欺负你,我肯定帮你找回场子!”

瘦猴嘿嘿一笑。

少年瞥见,没好气道:“两棍子打不出个屁!”

瘦猴挠挠头,道:“扬扬,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是我今天就要走了,当年的事,还是要谢谢你。”

果不其然,挨了一记白眼。

瘦猴只是傻笑。

邻居家院墙上忽然冒出一颗脑袋,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脸颊冻出两团腮红愈发可爱。一咧嘴,却少了颗牙。“大傻子,什么事这么好笑啊?”

瘦猴冲她挥挥手,还是傻笑。

小姑娘觉得没甚意思,见旁边少年提了两个袋子,便知道自己又有口福了。小姑娘咽了咽口水,笑哈哈道:“扬扬扬扬,你提了这么多不累吗?我这么心善的一个人,就当行行好,帮你一把,不如送我一袋?”

少年抬头看她一眼:“去你大爷!”

小姑娘也不恼,只拧着脖子往院里喊:“大爷!扬扬骂你!”

只听门后也有人笑骂:“去你大爷!”

小姑娘委委屈屈:“骂我就算了,干嘛连自己也骂?”

然后小姑娘就被拽下了墙头。

瘦猴笑得愈发开心。

少年叹口气,“别只知道傻笑!到了镇上还要照顾好你娘,不能让许叔操心,听到没?”

瘦猴点点头。

少年从袋子里拿出一只野兔一只野鸡递给他,“到了镇上毕竟还是隔了远些的,要真遇上事了,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摆明了谁也打不过。这两个拿过去补一补,起码挨打了要有跑路的力气不是?”

瘦猴却傻笑着弯起胳膊,努力装出孔武有力的架子。

少年笑骂一声:“在我这臭显摆什么!就你那二两的力气,就算去偷翠翠的衣物都只能拣布料少的!”

大门开了条缝,少了颗牙的腮红小姑娘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笑嘻嘻看着两人。少年递过野兔野鸡,见着了她不禁一拍额头。

这小祖宗怎么还没被抓回去!

瘦猴提着野鸡野兔连连摆手,小姑娘眼神却好似在说“我懂我懂”,咳嗽一声老气横秋地说道:“二茂啊,你终于长大了。”

许二茂正是瘦猴的本名。

少年又拿出一只野兔,塞给小姑娘,指了指旁边的瘦猴,同她使了眼色,低声道:“天地可鉴,跟我没有关系。”

小姑娘两眼放光,点点头,抱着野兔回家关门一气呵成。

得,又是左耳进右耳出,来骗吃食了。

少年无奈扶额。

回头还要跟翠翠解释清楚。

之前就因为那个“一个顶俩姜大头”的说法,还被她追杀了整整七条街,足足小半年没敢在她那边露面……

回头瞪向那个罪魁祸首,瘦猴想挠挠头,但手里提了野鸡野兔不方便,只好悻悻傻笑。

少年摆摆手,“反正你就要搬去镇上了,大不了回头问起来,就说全都是你做的,与我无关……”

只是一想当年事,少年就又一拍额头。

她也得信啊!

姑娘信不信难说,不过瘦猴明显是信了。傻笑着冲少年点点头,抬手往心口比划比划,是说都甩给我就是了?

少年欲哭无泪。

同瘦猴告别,只见中年男子站在街口等着自己,此时回头,脸色也古怪起来。

少年也懒得解释什么,我只是随口一说开个玩笑罢了,不至于吧?

果然是祸从口出!

一老一少先后回家,进门前,少年望了眼光秃秃的两棵椿树。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八千岁太久,希望我们都能长命百岁就好。

屋中,面容不算苍老、鬓角却飞染几点银白的妇人自斟了一杯热茶轻啜,望向屋外时不时飘落的雪花。

这雪本该是最高洁的,飘落时这洁白之色不免给一方天地也铺上些许静谧安和,待雪大时,更可扮上银装素裹琼枝玉叶,欣欣一派新气象。可雪终有落地时,若能早早融化倒也无妨,一旦积了起来,车碾人踩自然免不了,还要遭些个畜生践踏,那时候却又是再肮脏不过的了。偏就须得早些扫到一旁归置,任他自生自灭而已。

所幸,她家的雪总是自归天地消融无踪的。

“娘,我们回来了!”少年拎着两袋子野味跑进了屋,扭头冲中年男子招了招手,示意他快些步伐,又冲妇人笑道,“看我们抓了多少!”

少年唤作君名扬,其父本是琴师,琴艺卓绝万里挑一。早年间因此被选进宫中蒙恩被泽奏乐殿前,还蒙圣上恩典赐姓为君,愿其长伴君侧,一家人倒也过了几年好日子。可后来改朝换代,又不知怎的触了龙颜,稀里糊涂便丢了身家性命,还险些连累的满门抄斩。若非恰好有一道士入宫面圣,仗义执言替他说了几句公道话,圣上又念其旧情,绝无可能只是抄家便能了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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