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许妍回了一次泰安。学校已经给乔建斌恢复了工作,按照退休教师的待遇发给他工资。据说那期“聚焦时刻”惊动了北京的大人物,出面给计生委打了电话。但是乔建斌和王亚珍对结果并不满意,因为赔偿金的事没有落实。他们还在继续上访。

自从节目播出以后,他们接受了不少采访。乔建斌的口才练得越来越好,见到摄影机镜头,眼睛就放光。他有些得意地告诉许妍,那些记者都挺佩服我的,觉得这个社会就缺我这种有点轴的人。王亚珍开了个微博,在上面写这些年他们家的遭遇,被几个有名的记者和学者转发了,很多人在下面留言。王亚珍每条留言都会回复,有的谈得来的,还加了qq。

这些外界的关注使他们一天到晚都很忙碌,暂时缓解了丧女之痛。但是一旦他们回到眼前的生活,意识到乔琳永远不在了,情绪就会再度崩溃。家里的灯坏了,没有人修。冰箱里臭哄哄的,还放着乔琳买的蛋糕和酸奶。桌上的婴儿奶粉敞着盖子,已经结成了疙瘩。一到天黑,蟑螂就变得猖狂,在桌子上到处爬。于是王亚珍又哭起来。乔建斌的情绪比较两极。有时候安静地坐在那里,对着桌上的酒瓶发呆。有时候会暴跳如雷,大骂乔琳没良心,白白把她养到那么大。王亚珍哭完了,就在那台陈旧的电脑前坐下,开始写微博:

“你们不知道我的大女儿有多好,长得漂亮又懂事,性格活泼,所有的人都喜欢她。我难过的时候,她总是安慰我说,妈妈,都会过去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事……”

她写着写着又哭了起来。许妍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她转过身,搂住了许妍。许妍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安静下来。电脑发出叮当一声,王亚珍从许妍的怀里坐起来,抹了一把眼泪,有人回复我了,她说,连忙握住鼠标点击了两下。

回来的最初两天,许妍住在附近的旅馆里。第三天晚上,乔琳的孩子有点发烧,她留下来照看她,睡在了乔琳的床上。枕巾没有换过,上面还有乔琳没带走的香波的气味。许妍枕着它,想起小时候的愿望,从未被她承认过的愿望,那就是她可以睡在这张床上,不,不是和乔琳一起,而是她自己。这个破烂不堪的家,对她有一种吸引力,她渴望自己能作为一个合法的女儿,住在这幢房子里。在漫长的童年和青春期,她见过不少优秀的女孩,富有的,美丽的,聪明的,可是她一点也不想成为她们。她只想成为乔琳。她想取代她,占有她所拥有的东西。即便那些东西包含痛苦和不幸,也没有关系。因为她觉得那是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没有乔琳……她无数次这样想。小时候她和乔琳站在河边,一样的太阳照着她们,可是她感觉到乔琳在阳光里,而自己在阴影里。如果没有乔琳……她可以向右挪两步,走到阳光底下。

小时候的愿望是如此真挚和恐怖,被她一直揣在心里,缓缓向外界释放着毒素。很多年后,它实现了。乔琳不在了。现在她睡在乔琳的床上,作为爸妈唯一的女儿。许妍把脸埋在枕巾里,失声痛哭。她可以撤销那个愿望吗,这一切是否会有不同?乔琳会幸福一点吗,而她是不是能长成另外一个人?乔琳不在了,她并不能走到阳光底下。她将永远留在阴影里。

婴儿发出响亮的啼哭。许妍抱起了她。黑暗中,孩子皎洁的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难过的表情,好像先前发出的哭声只是为了把许妍从痛苦里拉上来。她静静地看着许妍。小巧的眼仁里像是蓄满宽广的海水。许妍想对着它忏悔,但更想把所有的祝福都给它的主人。如果她的祝福也像她童年的愿望一样有法力。她希望她能得到自己和乔琳永远无法得到的幸福。

许妍从于一鸣身旁醒来,时间是凌晨三点钟。旅馆的窗户关不严,寒风钻进来。立冬了,北京很冷。许妍约于一鸣吃了晚饭,然后又去喝酒。快结束的时候,乔琳忽然在他们的谈话中消失了。许妍记得于一鸣怔怔地望着自己。随后的记忆一片模糊。许妍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于一鸣说了什么。他们有没有接吻。她好像有点疼,也可能没有,只是她觉得自己应该有点疼。

她把于一鸣叫醒了。他从床上翻下来,抓起地上的衣服。女朋友还在家里等他,喝醉之前他就强调过这一点。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对许妍说,我知道是因为你刚来北京,有点想家,过些日子就好了。

走到门口,许妍喊住了他,拿起背包伸进手去掏索。他问怎么了。许妍说,乔琳有个东西让我带给你。他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找到。他说,我真得走了,以后再说吧,然后拉开门走了。

那支钢笔一直放在书包的隔层里,许妍前两回见于一鸣总是忘记给。也许是想有个和他再见面的理由。但是现在,她非常想把那支笔给他。她打开灯,把包里的东西倒在地上。

乔琳的孩子特别安静。在度过最初那段离开母亲的日子之后,她很快适应了新生活。每次喝完奶就睡着了,醒来只是轻轻哭几声,然后静静地等着。许妍抱起她来的时候,孩子把头贴在她的胸口,好像在听她的心跳,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每次放下她,她都会嘤嘤地发出两声,许妍心里一紧,又把她抱了起来。

外面已经很暖和,她抱着孩子走到太阳底下。槐花开了,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花瓣,被风吹着,散了又拢到一起。她走到河边,在石阶上坐下,想让孩子睡一会儿。但是孩子不睡,和她一起注视着面前的河。你闻到你妈妈的味道了吗?她问孩子。孩子笑起来。

孩子叫乔洛琪,名字是乔琳取的,但是好像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爸妈都管她叫孩子。乔琳的孩子。他们好像仍把她看作是乔琳的一部分。她的圆眼睛和乔琳很像。有时候望着它们,许妍会有一种想和乔琳说话的渴望。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说的乔琳应该都知道。现在乔琳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知道许妍回来了,知道她和孩子在一起,知道她很想念她。

离开的那天清晨,许妍又抱着孩子出去散步。路过火车站,她对孩子说,这里面有火车,呜呜呜,汽笛拉响,然后哐当哐当开走了。

以后等你长大了,坐着它去找我,好不好?孩子没有笑,静静地看着她。她心里一紧,攥住了孩子的手。她无法想象孩子如何在那样一个破败的家里长大。

回到家,许妍把晾在门口的婴儿衣服叠起来,放在柜子里。她看到了那只纸盒,压在柜子最底下,露出一个角。打开盒子,那件白色连衣裙和她记忆里的样子不一样,塔夫绸没有那么硬,荷叶边也没有那么复杂。她给孩子穿上,把她抱到窗口。阳光照在胸前的那些小珍珠上,像雀跃的音符。你知道你很漂亮吗,她小声对孩子说。孩子软软地趴在她的肩上,用脸蛋蹭着她的脖子。

许妍坐在火车上,听到鸣笛声一阵心悸。她合上眼睛,想睡一会儿,但是耳边都是嗡嗡的噪音。她心烦意乱地拧开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盯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树和房屋。她一点点安静下来,并且做了个决定。回去以后,她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沈皓明。他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的。她想跟他商量,等孩子大一些,把她接到北京住。要是有可能,她想收养她。

司机在车站等她,接她去吃晚饭。沈皓明订了一间日本餐厅。刚谈恋爱的时候,他们来过一回,从榻榻米包间的玻璃窗望出去,能看到小小的日式园林,但是现在天色太晚,覆盖着青苔的石头都变黑了。喝点酒吧,她跟沈皓明说。我正想说呢,沈皓明拿起酒单翻看。

清酒端上来,盛在圆肚子的蓝色玻璃瓶里。她和沈皓明碰了一下杯子。沈皓明问,片子什么时候播?她怔了一下。沈皓明说,这次出差拍的片子。她说,哦,下个月吧,还不知道剪出来什么样。然后她问沈皓明,你妈妈去巴黎了吗?沈皓明说,没呢,下周走,她们非要坐徐叔叔的私人飞机。许妍说,挺好,她们四个可以在飞机上打麻将。沈皓明撇了撇嘴说,无聊透了。

窗外园林的轮廓被夜色吞噬,只剩下灯光照亮的一角,石头发出幽绿的光。许妍喝了一杯酒,抬起头看着沈皓明,说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身上有很多可贵的品质……她笑了笑,说你知道我不擅长表达,可我真的觉得你特别善良,有正义感……沈皓明问,你干嘛要说这个呢?她说,而且你对我很包容,我们的家庭情况不同,生活习惯也不一样,我身上肯定有很多地方让你不舒服……沈皓明打断她,别说这种话行吗?许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把发烫的脸贴在杯子上,说我十八岁来到北京,谁也不认识。课余时间我当家教,做导购,帮人主持婚礼,赚了钱给自己买衣服,去西餐厅吃饭。我就是想过体面一点的生活,你明白吗,我小时候家里什么都没有,连写字台也没有,要在窗台上写作业……我特别珍惜现在的生活,珍惜你,所以我一直……许妍哭了起来。沈皓明蹙着眉头望着她,她心里一凛,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服务员送进来甜点。两人默默吃着。沈皓明给她倒了酒,又把自己那杯添满。许妍喝了一口,鼓起勇气说,我表姐,冬天来北京的那个……沈皓明啪的一下把杯子放在桌上。许妍愣住了。他沉了沉肩膀,说我这两天,在方蕾那里过的夜,嗯,他又倒了一杯酒,说我本来想过几天再说,可是你把我说得那么好,让我很惭愧,我没打算瞒你,你知道我最讨厌骗人的。许妍茫然地点点头。她攥住酒壶,想再倒一杯酒,但是始终没有把它拿起来。瓶壁上有很多细小的水滴,像一种痛苦的分泌物。她盯着它轻声问,你们俩的事是刚开始,还是已经结束了?沈皓明不说话,点了一支烟,白雾从他的指缝里升起来。许妍用手臂支撑着从榻榻米上站起来,说我先走了,等你想清楚了,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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