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么?”弟弟失笑的说,“现在是过得好了。我身边来探问的人,都不下跪的,就连去往京城的这条路,也都迈开腿走去的。”

“挺好,这样走精神!……”孙笑川由衷的感叹。

“唉害,我的哥呀!你真是苦日子过久了。我们皇家人,贵为天子,哪受得了这苦!咱是正黄旗,就得争口气。不图复国,总得摆正身份!这孙真是精明强干的人啊,很有想法,连你都被带歪了。倘许你掌军,还有想法么;惟独肯复国扶倾倒大厦的人少,所以大头才得掌管权柄。现在肯合谋的人也找到了,土地只要得三成,除去原有的兵力,只剩十多千。害!你看,这事何日可成啊?……”

“孙先生说的算!……”

“这关他什么事?——不是谁都能闹一闹的;只要将兵力聚拢,找出一条路,闯进府上去,拿下大头,登基,扶我上位,就完事了。就怪这帮人真囊包,听说那事就闹得厉害,大家还都说惧怕大头的兵力怕惹事,所以都不赞同呢。洋人,他们畏惧算了:自家人还怕,说要向他告状的也有,连告离的也有。大头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他都畏惧,他,又算个什么,就真没胆子!提到他来,那两大男人和他的小叔子使劲的往地上扣头也还怕得不到原谅。头就这么的,往地上扣,一不小心,一松手,啊呀,你猜怎么着?他就一头撞在石头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吃奶的劲,这才勉强从地上搀起来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他和他小叔子反关在内房里,还是扣,啊呀呀,这真是……”他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孙笑川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他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他在年底就辞了官,离开了,也不知干啥去了。我在BJ这几天,就有人到大头那块去,回来说看见他们俩牢里面蹲着呢,被挖了膝盖,眼睛瞎了;牢里又没有热饭,吃的尽是些馊食,看着就没几天好活了;他们这都是自找的。——唉唉,早支持我不就行了?”

从此之后,孙笑川也就不再见眼镜。

但有一年的秋冬,大约是得到京城的消息之后又过了两个新年,他竟又找来了。

房里摆着张荆棘编织成的地毯,桌上铺着一张地图。

他嘴里叼着烟杆,大马褂,黑布鞋,脸色红润,可见脸颊上已经多了血色,眯着眼,眼角斜瞥,气色比先前更精神。

而且此时已是孙先生首席弟子,显出嚣张模样,轻蔑的对眼镜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你的旗号是封建的,你看这如今世道,谁还会走那老路?本来过得就不错,吃上顿饱饭,复国了。幸亏你有用;他不敢明着动你,本来还好好的,谁知道你又要带头搞事?如今挺好的,你倒反造了,谁料到?现在他有理由收拾你了。那人肯留你,得感谢。他要是被你惹急了,正好收拾你。好在他现在还被新制牵着,日子就老实的过不成,就别再搞事。——我想,念在旧情,你好好过日子,比那会实在好得多……”

“你真傻,真的,”弟弟抬起他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

“我单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真放心?我不知道对你怎么想。我早做足了最坏的打算,要命给他就是,叫我们配合他演戏?我是不听话的,他的话我当放屁;他来便是。我就在屋顶蹲着,瞧着,他栽了我鼓掌,瞧好了。我叫他倒,他必倒,他活不久,新制绝干不成,那时我便起兵反正。他是绝走不长久的;你不信打听打听,还有信清的没有。我不信了,这厮迟早垮台。直到那时候,漫天遍野尽是清兵,还夺不回我正黄旗家的江山。你怕会说,遭了,我怕是疯了对吧。别胡说;他早晚得栽跟头,满朝上下已经被他吃空了,手上还紧握吃空饷的精兵呢。……”他接着只是洒笑,说不出半句话来。

孙笑川起初还踌躇,待到听完他的话,笑容就凝固了。他想了一想,便缓步走向桌台。

弟弟仿佛卸下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弟弟比初来的时候面色舒缓些,不待指引,自是跟着到了桌角。他顺着目光扫向桌面。

那是张世界地图。

孙笑川指着一块,被众多拼图围成的角落。其中一个小石头,抚摸其绵薄的材质,目光有些涣散,沉静的瞧着这块疙瘩,弟弟的心态,已颇有些不悦了。

当孙笑川看到时,虽然依旧皱着眉,但鉴于其心之乱,也就不再挑衅。

只是轻笑着告诫弟弟说,这世界这般大,咱们却偏安一隅,有多少人在受苦,又有多少人吃不起饭,活不下去,多少人没地耕,活着,有多艰难,走上绝路的又有多少。

孙先生讲的最频繁的便是平等,孙笑川先前最难理解的也就是平等。

这会他却看通了。

桌子放在卧室内,铺上地图,放在入眼可见的地方。

“弟弟,你瞧好了!哥给你变个戏法。”孙笑川狡黠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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