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米拉而言,今天天气很差。

入了秋的第七日,湿度清爽,阳光明丽。

——也许直到夜间都不会下雨。

在日历上记下今日的天气后,名为米拉的银发少女推开集会所的大门,迎着阳光坐在红瓷花坛的边沿处,开始望着晨风中的格瑞姆村消磨一个清晨。

据说会有新的外派猎人来到格瑞姆村报道,估摸着日程,也许就是今天。

今天会是个晴天,最好不是今天。

将门廊前的木笺翻转到营业中的一面,今日的集会所的工作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也许是日子还未晒得久长,熙攘的都集中在远处的村落,通往集会所的道路只有落在青石斑白上的树影。

负责接引的艾露猫拄着扫帚坐在台阶上偷懒,米拉和它一并,看着远处发呆。

如果来此地旅游的话,那么集会所作为观景台的确再好不过。

集会所位于阶梯状的一块巨岩顶部,从这里看下去,整个格瑞姆村就像是彼此交融的几何形体,居民们在径向分明的建筑里劳作,炊烟缓缓升腾,然后弥散。

米拉视线中最近的地方,是庞倚着巨岩建造的工会办事处,红木和琉璃构筑的气派办事处对面是商务中心和画着猫爪的艾露猫委员会。随后是阶梯下栉比的工坊,商铺,食宿处,和围绕在这些核心设施,歪扭地杂乱规划的民居。

村口标志性建筑是一块巨大的大地结晶制成的雕塑,晨光里七色的纹路辉光熠熠。几十年前商队将它从沙漠的洞窟里挖了出来,村民们合资买下了它,将它雕刻成了角龙头部的样子,像是记述功绩般伫立在这里。

每当外地人来到这里游历时,他们都会自豪地将游客引领至此处。

为了夸耀村子的历史,他们甚至还在原有的基础上修缮了好几次,将角龙曲角的年岁纹路刻画得更加稠密,深邃一些。

据说,越是凶暴的角龙,它的大角就越是在年深月久的争斗中磨砺的粗犷,纹路就愈加富有质感。

但作为工会受付娘的米拉清楚得很,格瑞姆村的本地猎人从未有人征服过角龙。

或者说,俗称角龙,学名为迪亚波罗斯的飞龙类从来就不会靠近这片区域。格莫瑞村附近的地貌平缓,向北走几十公里才会靠近大沙漠的边沿,土地被海洋侵蚀,年深月久就含有更高的盐分,难以生长迪亚波罗斯最倾心的仙人掌。

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此时在双角雕像的阴影下,备好了货的行商商队们正整装待发,工会的负责人在和商队队长完成协议的签字环节,双方似乎对此很是满意,喜笑颜开,勾肩搭背;一只艾露猫追着私藏了货的梅拉露满地乱跑,却被耍得原地乱转。

鱼商家的女儿趴在二楼的窗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商队的行李和草食龙看,相对于父亲每日带来的一身鱼腥味,那些从事香料贸易的商队穿越沙漠的旅程似乎更具吸引力。

她不止一次地,双眼放光一般扯着米拉询问外面世界的故事,在那孩子的梦中,她会被年轻俊美,身负双剑的龙历院直属猎人怀抱着,乘坐飞空艇离开这个生养她的偏远的地方。

在本地女孩的志向调查里,成为龙历院的学士或者东多尔玛的舞者,这两个志向永远排在第一位第二位,具体的先后取决于在那一年芳香祭前后,护送来往商队的猎人是来自梅杰波尔坦还是东多尔玛。

对于年轻的人而言,似乎没有人想留在这里。

格瑞姆村。

村口的商会此时鱼贯列队地出发了,草食龙的足迹扬起沙尘,再次回来时,想必是商业繁盛的时节,香料的贸易往往在深秋时达到鼎沸,那也是格瑞姆村最忙碌的时候。

村民们聚集在村口为商队送行,祈祷着他们归来时,又是一年好收成。

年年如此。

记得千年以前,这里还只是一片无人区。

名为米拉的工会受付娘,来到格瑞姆村工作已有整整八十年。

当初来时的那一批村民如今大都已经逝去了,他们的子代,或者子代的子代依然在这里繁衍生息。

有时看见孩童或是年轻人的嬉笑,就会隐约记起他们父辈们年轻时的样子,他们大抵上是相同的,劳作,生息,老去。

远看上去并无区别,只有这里的房屋一间一间地逐年盖起。

大概在祖孙三辈的人眼中的米拉,永远也是同一副模样。

当初被工会指派过来做她的学徒兼后辈的受付娘爱雅,如今已是个子孙满堂的幸福老人。

米拉远远看见爱雅拄着拐杖,挪动着身体,向着集会所的台阶路浮沉着走来。她连忙站起身来迎着对方快步走下台阶,伸出双手,搀扶住老人羸弱的臂弯。

爱雅白发婆娑,身形佝偻,眉目间却依稀可见当初那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一味莽撞却青春鲜活的雀斑女孩的影子。

……

“……是吧。”

恍惚中,米拉没有听清楚老人刚刚说了什么。

“抱歉,那个,爱雅你刚刚说了什么?”

老人终于走上了最后一节台阶,对于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前往集会所几乎成了一种费时费力挑战。

“诶,没什么,就是想夸米拉姐,还是这么精神啊,看见你,我就觉得自己这老胳膊老腿的还年轻着,诶,你又把工会的集合锣擦得这么亮,我试试我还能不能敲得动——诶,我的腰,不行了,算了,我确实是老了,不中用咯。”

名为爱雅的老人诶诶地哀叹了几声,伸出手摩挲着集合铜锣,她的嗓音像是漏了风的笛管。

集会所内的陈设几乎没有变化,爱雅抬头看着这里的任务板和柜台,流露出感慨怀念的神色。

爱雅在四十年前生下了第三个孩子,随后向工会递交了辞呈,正式结束了作为工会受付娘的职业生涯。

四十年如一日,就像今天一样,她退休后也会时常来集会所看看。

说不清楚她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这里的工作人员们对她也十分恭敬。

有时,她是来看看这里的设施,或者过去那些光辉历史的文件记录,对她而言这几乎成了铭刻一生的全部;有时,是来看看米拉这位前辈或者故友,几十年过去,也没能在龙人身上留下什么余痕……

或者有时,就只是来看看铭刻在某一把大剑上的名字。

爱雅默不作声地推开了集会所连通后山的门帘,随后提起全部的勇气,一步跨了进去。

米拉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见在悬挂在墙上的她所手写的日历上,一行小字标注着,今天正是格瑞姆第三代村任猎人逝去的第四十年。

格瑞姆村如今即将上任的是已经第六代猎人了,至于第三代村任猎人,米拉如今已经快记不清他的模样,能想起来的,那大概是一个家乡远在江波村的男人,噗呲猪饲养大师,三个孩子的父亲,能够单独狩猎大名盾蟹的精锐猎人,也曾一度是格瑞姆村的骄傲。

还有,他是爱雅曾经的爱人。

集会所所在巨岩后搭建了一座栈桥,连通后山被开垦出的一块名为纪念广场的空地。

或者说,墓地。

这里记述着格瑞姆村逝去的人们和他们的平生功绩。

低矮的一座座坟茔中,米拉很快找到了那柄插在坚石上伫立的黑色巨剑。爱雅正坐在巨剑前,伸出手指来回擦拭上面的某个名字。

那是一把形貌诡异的黑色巨剑,据说是米拉手下死亡的第一个猎人的武器。

紧紧交合的扭曲鳞甲被蚀刻着一个接着一个的白色刻痕,那些刻痕连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名字和时间。

工会的猎人有个传统,大概是自千年前的一位著名猎人起开始流传。

那就是猎人通常是不会以传统的形式墓葬的。

战死猎人的名字会被刻在他的武器上,作为他们存活过的证明。

如果是以小组为单位的,那么他的名字会刻在他导师/组长的武器上。

格瑞姆村的后山的纪念广场空间并不大,仅有一把巨剑伫立在这里。

米拉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与她同行的猎人沉默着将这把剑插在这里。那时剑身上的名字比如今少了几道。

八十年过去了,风吹雨打,日晒侵蚀,这把剑都不曾变过模样。

“米拉姐,我这次来其实只想问你一件事。”

摩挲了许久,老人似乎是终于意识到,剑身上的名字终究是冰冷,无法传递情感的死物。

她声音低沉,头也不回地向米拉发问。

“爱雅你说。”

“过些时日,在我死以后。”

“……”

米拉隐约猜到了她想要问什么。

如果可以,她希望她不要说出口,这会令她为难。

“你能不能把我的名字和他刻在一起。”

“爱雅……”

“我可以把我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你,我在东多尔玛所有的地产,收藏,储蓄,所有这些东西……总还是有一些价值的,米拉姐啊,我考虑过很多次了,在留给子女必要的数目以后,这些财产至少足够支付十次G级猎人的委托。”

“爱雅,我……”

“我求你了,米拉姐,我就这么一个遗愿。我不想在死前一直挂念。”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