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开春,杪月谷中都会有一场沁凉粘稠的小雨落下,雨后的杪月谷,景致空濛,空气里弥漫着紫苏淡雅的清芬。沈弗霜心想,曹妈妈又将差人来采集紫苏的叶子了吧,到了夏日可以制成一道新肴——“紫苏桃子”。

裴龠和沈弗霜依旧在那个洞窟里相向盘膝而坐。沈弗霜表情凝重,嫩如葱管的双手飒然从官服青黑色的袖口里抽出,如白云出岫,在邈邈青空里舒卷、抱团、凝结成压城之势,而后化作山间的滚石,找准了暗藏在裴龠体内的穴孔,不着痕迹地滚落而下,撞裂了凝结其间的块垒。裴龠的胸腔里发出闷哼,穴孔中支离破碎的块垒失去了支撑,铿铿锵锵落入虚无。裴龠感到那一种无法言明的淤堵不畅之感,就在此刻豁然通了窍,他全身的血气开始无阻地畅行,他通身的百骨似经过了无数遍的澡雪,分外的爽利快活。当那一种久病大愈的喜悦泉涌在心的时候,沈弗霜已为裴龠打开了全身上下最后的七孔穴位。

她估摸着裴龠的武功恢复了八九成,便寻思着试上一试,未及开口,裴龠已笑道:“沈姑娘,不然我们比试比试?”

话音未落,沈弗霜已从后抽刀,飞至裴龠面前。裴龠闪身一避,沈弗霜的双刀挥了个空,刀刃甩出一声悠长的凤鸣,刀身在空中节节生花。裴龠以守代攻,贯注着一念寻找契机破局而不伤她。他观察着沈弗霜的一招一式,心中渐渐有了定数。所谓单刀看手,双刀看走,那沈弗霜刀法矫健,没有震脚之音,出刀时,展、抹、钩、砍等动作收放自如,形如走凤,那日在紫音舫对付周为渊和周以明的时候,沈弗霜刀刀要人性命,但此刻对他却是刀刀留情。裴龠的心中怦然一动。

裴龠缓缓拔出剑鞘里的游心剑,剑似游龙出海,它像是蛰伏了太久,出水时不自禁地伸了个懒腰,随即势不可挡地冲向云天,频频回顾着身后的蓝水。裴龠长剑出鞘的一瞬间剑气啸出十余丈远。而沈弗霜静观裴龠的宝剑出鞘,剑力太强,竟是一剑划开了她旧时的记忆。她眼底的惊慌将她暴露,被裴龠尽收眼底。裴龠暗自心惊,沈弗霜是强扮狠辣,但掩不住七窍玲珑的心肠。而她非武林之质,却如被锻造成了绝世的好刀,加上她自身勤勉,日日以三更灯火五更鸡的练法,内力蕴蓄得了得,一旦开刃,必是光华夺目。但是,一个骨子里惧怕斧斫利刃的人,为何要从武?宇文胜不解之余,越发想一揭沈弗霜这层神秘之纱。

这是一场刀剑缠绵的比试,裴龠在对沈弗霜刀法的推演和拆解中找出了破绽,打落了沈弗霜手里的双刀,将沈弗霜抵至一棵粗壮的树木前,沈弗霜并不示弱,凭借柔韧的巧劲绕出裴龠的攻袭,在地面上连做了几个翻身,伏下身子捡起了掉落在地的双刀。

他们步步紧逼,直到沈弗霜的“匣中鸣”和裴龠“游心剑”都没有了施展之地,不得不转为近身格斗。而近身格斗还得用武功,他们双双丢刀弃剑,打起了南拳。沈弗霜发现,她攻,裴龠便隐,她隐,裴龠便攻,而裴龠一旦出手,便是龙骧虎步,日角插天。裴龠的功夫,不论用拳还是用剑,她都打不过他。她在九夜司女官中功夫自属一流,此刻无不惊啧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沈弗霜迷惑,以裴龠的身手,要练成少说也得十年纯功,可他还博涉音律,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他究竟是何人?

但见裴龠目如曙星,无所不照,他不怒自威的面容上,笑意已占了七分。沈弗霜清楚的看到,裴龠每进一步,都如同朗月入怀,她在他朗月一般的光辉里躲无可躲,居然间歇性地丧失了判断力和战斗力,而在一个趔趄间,跌入了裴龠的怀抱。沈弗霜径自陷在裴龠磅礴而充满攻气的目光里无法自拔。她双手推开裴龠,提气登上了树顶。

远处的山峰如屏如插,万山中间环抱着一汪湖水,湖水如同横波之目,中间竟也荡起朗月一般的笑意。

沈弗霜飞下树顶,纵身跃入了湖水。春山如笑,春水如笑,她竟也情不自禁地带了一丝笑意落入了水中,惊动了万顷波涛。她知道宇文胜会乘胜追击,便加快了速度向湖心游去,不想裴龠的水性也比她好,很快就追了上来。湖水的温度恰如其分的好。他们在湖中逡巡、沉潜,似是又开启了一场关于凫水的比试,沈弗霜被裴龠的攻气激出了潜力,裴龠能在潜入深水刮下湖底龙鳞,那沈弗霜便能在水中闭气一个时辰取来鲛人泪珠。一番周折较量后,难以分出高下。

往返于杪月谷和银安市区的路途是一爿断崖,他们并辔而行。裴龠忽道:“你说我们为何走到了一起?”

“你先说。”沈弗霜和裴龠竟是同时说出了同样的话。

“我们一起说。”这一次,两个人再一次于同一时间说出了同样的话。

“因为你信我。”

“因为你懂我。”

也不知道这两句话分别是谁说的,沈弗霜多年来冷如霜雪的心不由一热:以往爬不上的高山,有朝一日,能虚步如飞,揽众山之小,以往自卑到不敢奢想的优秀的人,有朝一日,竟能与之并辔而行。

但是九夜司里,众人却都开始疏远起了沈弗霜。沈弗霜也发觉九夜司异常古怪的气氛,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入夜,沈弗霜挑了盏银灯夜读,那各类的兵书有如充栋,荒在一旁许久没有翻过,偏是诗词歌赋和音律曲辞让沈弗霜手不释卷。窗角檐下已有燕子筑巢,在那泥巢间呢呢喃喃,不一会儿就香梦沉酣,沈弗霜于香灺灯光静坐中,不觉间陷入了浮生无尽的思量。

“咚......咚咚......”有人叩响了沈弗霜官舍的门,沈弗霜将书卷倒扣在桌案上,拉开门,见姜嬛提着一坛陈年的花雕酒,道:“走,霜子,我们去游廊里喝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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