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请问是星月文学社的社长吗?”

“是,我是高一二班喻挽扬,请问有事吗?”

“我想投稿一篇文章。”

手机里,对面传输过来一篇文章:“论朱光潜《谈美》。”

“啊……”我打字回复,“书籍评论类本期满了,可以给你放到下一期吗?”

“好的,谢谢。”

我点卡那篇文档阅读起来。

《谈美》……这个名字最近频繁的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不仅是文学社的投稿,还有……

“您好,这里是广播站站长喻挽扬,请问有什么事?”

“午间广播投稿。”

“啊……是这篇《谈美》选段吗?”

“是。”

……

“您好,我是风荷诗社社长喻挽扬,请问……?”

“你好,诗集投稿。”

“看到您传送过来的文件了,是这篇《谈〈谈美〉小作》?”

“是的。”

……

竟然真的有人会痴迷一本书至此,痴迷到我在任何一个身份上都能听到它,像平时一样,我打开投稿的文件,调试好麦克风,在舒缓的背景音乐中开始朗读:

{凡是艺术家都须有一半是诗人,有一半是匠人。他要有诗人的妙悟,要有匠人的手腕,只有匠人的手腕而没有诗人的妙悟,固不能创作;只有诗人的妙悟而没有匠人的手腕,创作亦不能尽善尽美……}

……

“谈美朱光潜”

敲打着信竞教室的键盘,我鬼使神差般地在搜索栏输入了这几个字。

左边的女孩似乎是四班那个小女班长,兴致勃勃地编写着抽座程序,前面的同学们焦头烂额地讨论着刚刚老师留下的题目,教室里的人们各司其职,做到一半的题目被我最小化安置在任务栏里,屏幕的光莹莹照射进眼睛,眼角略微有些发酸,我垂眸看着搜索栏的几个字。

“谈美?”

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喧闹的教室里一下抓住了我的恍惚。我回过头,一个有些面生的少年看向我的屏幕。

还没来得及回答,下课铃响起,教室的人潮一刹涌向门口处,我顺势站起来也被人群挤到了门口,长发乱糟糟的糊在眼前,视野一片混乱,还未开始的话题戛然而止。

一阵风,一片树叶。

手上举着一份广播稿——运动会的广播并不是我负责,但播音员的声音既然已经响起,我便也拿出自己的那份,坐在看台上,对照着听。晚饭的休息时间,大家大都走向食堂,看台上稀稀零零没剩下几个人,我扶着看台的栏杆,灰白的油漆蹭到了手上,黄绿的干枯树叶飘过衣角,像一串秋天的蝴蝶飞过这个令他们失望的季节。

“美……”

我口中喃喃琢磨着这个字。

暮色笼罩着整个校园,我站在最高处俯视,零零散散的人们全部与我无关,好像风波既定的流水淌向远方。这一幕,能被称作是美吗?

“当然。”

听过这个声音,在那个人流涌动的教室里——记忆比我更快反应过来,我转过视线,栏杆前又站了一个人,风平等地带起他的衣角,他的眼中一样映着我所看到的景象。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声原来是说出来了的,不禁担心起来,反复回味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同时注意着这个奇怪少年的行为,但是他的心思看起来只在看台之下,还好。

“不美吗?流风下的夕阳和广播,这样不慌不张的人群,平时可看不到。”

自顾自说话的怪人?图谋不轨的人?话里有话的人?本能反应使我习惯性地警戒,然而少年的眼波似乎并未因为我的防备而改变半分。

“……或许吧。”

不想再思考那么多了,我随意地抛出三个字,然后又是三个。

“有事吗?”

“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你们班的红旗吧。”

我猛地回头,同学们都去吃饭了,一个可能是学校邀请来的大妈正拖着一个大麻布袋子,正抬起箱子要把我们班人手一个的小红旗往她的垃圾袋里倒去,我连忙冲过去。

“大姨!这个不能扔!”

慌慌张张阻止了大妈,我回到看台边上。夕阳褪去,天色已经过了最美的时候,逐渐转暗。

等等,刚才那样的天,为什么我会觉得它比现在的天色“美”呢?

身边早已空无一人了,可惜没能顺口再问一句。

三两成群的人们举着伞冲进雨里,闷热的雨天和水汽的环绕中,似乎只有这几声喧闹是清凉的。

“好美啊!”

我听到身边的女学生指着雨里的那株玉兰惊叹起来,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我们学校为数不多的几株玉兰,但是以前也下过雨,她难道没见过玉兰被雨水打落之后像老了的洋葱一样一片一片淋落一地的样子吗,这种最俗不过的变化,也叫做“美”吗?

人群逐渐被冲淡了,我也举着伞走进雨里。

“啊!下雨了!”

教学楼门口传来一个男生模模糊糊地惊异的声音,那种熟悉感使我再次回头,果然是他,但在我的常理认知中该拿着伞的那只手,却拿着一本教材:

“c++入门?”

看来是在信息教室一直待着,都不知道外面下雨了。

我掉头走近他,将伞倾斜向前。

“我有伞,顺路走一段吧。”

“谢谢。”

“不客气,就当是感谢你运动会那天提醒我了。”

这么说应该还算挺礼貌的吧?我松了口气,不过,是不是还得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僵硬的气氛。

“我是高一二班喻挽扬,请问你是?”

“你好,我叫谢鸣谚。”

广播站,诗社,文学社的投稿人,原来是他,那个总是跟一本顽固的书联系在一起的名字。

玉兰在雨中零落一地,不管是真的像洋葱还是像别的什么,此刻都与本质联结在一起,让在路上惊叹它的人恍然大悟。

美。

什么是美?

十六年的青苔路,不停生长着淡黄的小花,他们在一年又一年的春风秋雨中叽叽喳喳,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缠绕着盘上我的眼前,不停地说着这个字。

小时候,我是亲戚眼里惹人怜爱的孩子,上学时,我是女生嘴里吃着性别红利的狐媚子,出门在外,我总能感受到别人凝视的目光,获得了成就时,掌声背后总伴随着阵阵猜疑。

这一切都源于这个字。

“我喜欢你。”

那是十几岁的一个清晨,我的手机中,冒出这样一条消息。

“你聪明,善良,可爱,就像太阳一样照亮了我的生活……”

我静静观察着这见惯的一幕,看白色的消息条像汽水里的泡泡一样不停翻涌增生。

“……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我拿起手机,想拒绝他,那个我备注着“风荷诗社社长”的人。

手指触碰屏幕,如同开启了某一项机关,从那一下触碰开始,汹涌的波涛呼啸着席卷而来。

造谣诽谤,我不是第一次经历,但是从曾把我形容成太阳的人口中说出,这确实新奇。他把我强硬地拽进坐满了人的教室,用他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语来攻击我,他不知道不久之后他妈妈将会为他的这些做法痛哭流涕地向我道歉。但那一刻我也不知道之后的事,我当时只是在想:

这样啊,原来人们,是这样对待“美”的。

手机里中年妇女恳求的声音传到我的耳中,我听着她细数着她儿子的种种不是,又哭诉起他们家的不幸和不易,我凝望着夜空,这是我在被他表白之后又被他欺凌的第7个夜晚。

“这样啊……阿姨,我可以原谅他,但是,风荷诗社的社长,让我来做吧。”

“还有啊,我不太喜欢和霸凌过我的人坐在一间教室里,我看,要不信息竞赛您也别让他学了吧。”

原来,“美”在这个世界是一个贬义词。

播音主持,文学创作,向来都是被贴在文静美丽的女生身上的标签,我也不例外。上了高中后,我便依次当上了文学社,广播站和诗社的社长。

但其实,从小我更感兴趣的,是计算机和代码。

上了高中之后,终于有机会接触我一直以来所喜爱的东西,即使这并不符合他们对“美人”的爱好印象。

但是,我为什么要被一个贬义词所限制住了呢。

在信息竞赛的教室坐好,我听到两个老师核对名单的时候,说到一个突然请假不学了的同学。

名字很熟悉,是那个被我抢了社长的人。

看来,你的“美人”对你的“回复”很成功呢,还喜欢吗?

序.end

【谢鸣谚,你想听故事吗?】

“喻挽扬,把这些药品送去医疗部。”

相仿的清晨,在沾着破败阳光的办公室,高马尾的统领像往常一样一边整理文件,一边打发我跑腿。

“医疗部?在哪里呢?”

我佯装不知,不去接那几个小盒子。

“嗯?你不知道吗,就是以前咱们学信息竞赛的那个房间啊。”

“你也说了是咱们……那展统领就不想故地重游一下吗?”

展彤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轻笑了一下。

“我还得准备早会呢,你少贫些没用的,赶紧把副手该做的做了去。”

药盒被放在离我不远处的桌子上,展彤捧着一堆资料匆匆出门。

早会……

我走近桌子,拿起那几个小盒子,都是些常用药,看来办公室也实在找不出更多物资了。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吧,部门,早会,统领……

都没有什么用,无非是苟活的心理安慰罢了。

但她也真够聪明的,找到一批药品,分好几批送到医疗部去,假装源源不断。

信息教室……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会叫出的代称。

现在,我的身份是统领副手,文书部的成员喻挽扬,离那些平静的时光,也已经很远了。

刚进文书部的时候,一切还有点混乱。

我环视着周围等待部门分化的人,无一例外都带着惊恐和泫然欲泣的神色,只有一个人除外。

那个人和另一个自己记忆中看台上的少年有些神似,都是能在这种场合下还保持镇静冷漠的类型,他穿着一身医生似的白色长衫,而他身边的那个小姑娘看起来就没那么镇定了,亚麻色的长发乱蓬蓬的,沾着泥土和汗水,而我之后也知晓了他们的名字,江阖和林惜,还有很多平时难以看到的面孔,终于,我找到了我想寻找的。

谢鸣谚站在探查部的队伍里,身边还是他那两个朋友,叶倾和沈意,沈意还是一如既往地凶,眉眼锋利地扫视着周围,叶倾的脸侧着,看不清神情,谢鸣谚倒还是那副模样。

哈,倒也是,他怎么会变呢,说不定到现在,心里还想着,这一幕从哪个方面能被称作是“美”呢。

我忽然反应过来,将目光转移到整个走廊。

今天的阳光确实好,林立的人们切割着阳光,脸上或是沾着血污,或是沾着泥土灰尘,但都被阳光一视同仁地照耀成金色。

还,真挺“美”的?

我再次回头看向他,可惜隔得太远,没法告诉他这些。

部门分化,各自适应着生活,我期待着再遇到那个人的时候,把我的想法告诉他。

想不到下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不能称为是“人”了。

在看台上。

站在逼仄阴暗的监控室,我说出这四个字。

展彤不知道为什么,手上的动作停了半晌,才选中看台上的监控放大,我果然看到了他。

那是个自部门分化之后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的一天,那个统领将我叫走。

我和她虽然之前有过一起学竞赛的经历,但也不过几面之缘,毕竟这荒谬的灾难爆发的太过荒唐和急促。

我脱离工作,跟在她身后,绕到走廊另一头,避开同学们能看见的地方,登上了六楼,我看着她打开监控室,带我转转绕绕,到了一个面前好几台电脑的房间,她转身将门反锁。

“电力系统比我想象中支撑的久,但也撑不了太长时间,总之,现在监控还能看。”

她一边启动着电脑一边自言自语,我在一旁听着,毕竟,平时作为统领的她永远摆着个臭脸,还真难得听见她说这么多话。

但很快,我的注意力就不在她的话上了。

“喻挽扬……”

“在看台上。”

还未等她说出谈话的重点,我就已经在监控里找到了。

画面放大,再放大,监控里,在那平日曾一起交谈过的看台上,谢鸣谚的脸上爬满了黑色的纹路,他的姿态扭曲诡异,他已经和那些怪物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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