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惜今晚没有抄写名单,而是在翻看一个档案,江阖看到左上角鲜红的“B”,便与林惜保持着一段距离,只是适时递上手中的杯子。

“茶。”

“嗯,我一会喝。”

沉默片刻,江阖开口。

“这是咱们A省最好的高中吧。”

“嗯,怎么了?”

“出分的时候,我着实开心了好久,真的没想到自己这么厉害。”

“……”

“但是林老师比我更厉害。”

江阖用他那一贯的,微风一般的笑容轻轻点缀在夜色中,倒映在林惜的眼里。

“林老师当初,是他们里最厉害的啊。”

夜色沉沉,以至于到了极点而返,犹如黎明的昼色,却照不清林惜脸上的表情。

“谢谢你,江阖。”

“林惜,你觉得展彤有没有假公济私?”

“我怎么能够来评价……毕竟论起来我是被‘济私’的那一伙人……”

“你想一下,她是四班的啊,如果真的偏心自班人,为何失踪的四班人不少反多?”

“我不知道。”

“展彤为什么会重用一个文书部成员一直做她的副手呢?”

“这……不知道。她已经太久没有跟我袒露心声了,或者说,她一直就没说过心声。”

江阖轻叹一口气。

“展彤这个人,我看不懂。”

“我也看不懂。”

语毕,林惜眼前浮现出那年秋游时,在漫天红黄相接的落叶雨中,她紧握着展彤的手说,彤彤,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太过于专注,以至于忘了去看展彤的眼睛,如果那之后的一切都是螳臂兰花,那一刻应该是最后可能知悉她真心的机会了吧,因为那之后,展彤的双眼完美无瑕,再也找不到一丝裂痕了。

{这种艺术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做“人格”。凡是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现。大而进退取与,小而声音笑貌,都没有一件和全人格相冲突。}

四.

【“谢鸣谚,给你这个。”

“我只记得我让你帮我带水来着。”

“我买饭的时候划反了,买汉堡划成你的饭卡了。”

“哇,沈意,你就是存心给他加餐吧,真歹毒啊,女人为了显自己瘦真是什么都能干出来。”

“叶倾,再说话老娘抽死你。”

“啊?等等我也有份啊。”

“也划反了。”

“我都没把卡给你,牛X!”】

“我为之前早会上的失控行为和不当言论向大家道歉。”

鞠躬,看不清叶倾的脸,只能看见他身旁的展彤表情依旧如常连镇静都没有。

……

晨时光好,丁达尔效应下,光束分割着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一切清晰可辨。

今天的早会选在大会议室开,讲台上只剩展彤,头顶的话筒年久失修,在前后距离二十几米的百人教室,她的声音却依旧响彻,丝毫不落下风。

“从你们扛起桌椅和武器,在五楼搭建最初的拒马时,我们便是战友。”

“每个部门各司其职,文书部的工作有多繁重,你们也根本想象不到。”

“你们所谓的与我关系亲近的林惜、喻挽扬,她们的工作繁重,责任重大,我想大家也有目共睹。”

“二、三层探查部、四层文书部、研究部、医疗部、后厨、五层住宿层、六层监控室,除了第六层因为安保问题不见天日以外,其他部门都在每一天的日出日落间井然有序的运转着,探查部带回的食物、药品与人员情况,全由文书部整理,研究部则在实验研究中寻找在灾难中存活的可能性,我们失去了那么多同伴才得以团结于此,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集体每一个人,我们不应该质疑和猜忌,亵渎了日复一日的努力。”

“毕竟我们都是为了生存。”

连沉静都没有,她只是自然、正式,与生俱来的属于领头者的威压已经赋予了他头狼一般的气质,更何况生存的命题过于沉重。

在灾难的长夜,没有炬火,只有月与狼的双眼凛凛地闪着寒光。

林惜望向展彤的眼睛,当年没有灾厄时秋风里那双温柔清澈的杏眼,如今只觉深不可测。

……

“茶。”

“先放一边吧。”

林惜揉搓着眉心,显然头疼不已

“你觉得徐宁怎么样?”

“医疗部顶替沈意的那个小姑娘吗,很活泼的那个。”

“对。”

“她不是沈意。”

“……”

“为什么展彤会变得像现在这样冰冷呢,她的决策很优秀,安排很到位,但我就是觉得,她身上属于少女的生气一丝也没有。”

江阖无言地站在林惜身旁。

夜如泼墨,今天一丝月光都没有,只能感到冷刃般的风刮划着玻璃,如同夜的哭嚎与求救,窗外有黑影飞速坠落,不知是乌鸦折翼而落,还是人眼已经不能接受这个世界,开始帧数错乱。

亦或是,二者兼有。

八月的凉风散走了最后一丝鸟鸣。

坐落在六层教学楼的天台,堆放着一些建筑废料,在暗沉的夜里蒙着旧时代的尘灰。少女们伫立在失去了霓虹灯光的城市的上层,取而代之的她们带着一身银白的月光,反而成了这个时代鲜明的标志。

展彤站在天台上,与身边的少女一同俯视校园。

与白日里狼王冷冽的气质不同,此刻的展彤背对着天台边缘,将全身的绝望袒露在少女的面前。

“再帮帮我吧,陈迹,像平时那样。拒马已经不能再加固了,我该怎么办。”

“探查部就是个敢死队,里面的人几乎都有去无回了,我根本保证不了他们的安全。”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垂下高昂的头,放松耸直的脊背,浑身的羽翼都在颤动一般,展彤掩面低咛。

风拂起少女轻飘飘的衣摆,被叫做陈迹的少女走上前,将一只手放在展彤的胸口。受伤的鸟儿还在颤抖,这只手并没有给她带来愈合的力量,但她渐渐平静下来,如同湖面的波纹渐收。

良久。

不过在这个本就光怪陆离的夏夜,倒也称不上是唯一的奇谈。

“茶再不喝就凉了哦。”

“算了吧,江阖,我还不想死。”

林惜端起水杯,将碧绿的茶水倒在走廊里。茶水溅起玉珠后又砸在地面,汇成一条涓细的河道,流经之处倒映着世间险恶的狰狞面目,却又以清雅的茗香伪装成落珠的玉盘,一丝不染。

此夜不可谓不魔幻。

{艺术的创造中都必寓有欣赏,生活也是如此,“觉得有趣味”就是欣赏。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对于生活的艺术如何欣赏}

五.

【“展彤,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只是希望你赢,你多重是这个比赛……”

“让我获得不清不白的荣誉,会很开心?”

“对不起……陈迹”

“既然知道我为这个比赛做出了多少努力,就更应该做出公平的判决!”

“对不起……”

“你太幼稚了,展彤,难怪做不了成熟的领导者。”】

“你是最合适的,展彤,只有你能做这个成熟的领导人!”

教学楼内乱作一团,尖叫、哭喊、铃声混杂在一起,慌忙逃命的群众蜂拥到了五楼,做着最后的挣扎。面如白雪的少女如今更因为手足无措而苍白,展彤靠在窗边,双手猛地被林惜握住——她面色红润,呼吸急促,站在展彤面前,如同一轮炽烈的太阳逼近。

“他们现在一定都被吓坏了,有人出来领头,一定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聚在你身边,更何况你,是四班班长还是学生干部,平时就很有公信力。”

从脖颈处蔓延的黑色纹路,将一个又一个春天侵蚀成失去理智的野兽,没有原因没有措施,在午休快结束时爆发,众人被尸潮逼得步步紧退,在绝望和慌乱中退到了五楼的走廊尽头。

再往上是监控室,根本没有后路了。

展彤的脑子飞速运转,她寻觅一圈,扛起一把铲子,一把推开林惜。

“林惜,帮我统计人数!”

冲到前排不算费力,毕竟人群正像海绵一样疯狂往后压缩,楼梯口爬上一只丧尸,展彤看准目标,拉开腿距与肩同宽,紧盯着前方,使出自己挥舞羽毛球拍的动作,用最大的力气一铲拍上去——

污血,白浆,碎骨,诡异的黑色汁液——冰冷的,溅到铲子上,脸上,腿上,像烟花。展彤双臂颤抖,用最大的力气握紧铲子,面前那个和自己身穿一样校服的生物,已经失去了头颅,倒在地上。

这一举动很明显震慑住了人群,学生们死死盯住这个血腥的场面——这个在污秽和黑暗中举起铲子的“救世主”,仿佛正在把五楼辉映成一座圣洁的教堂。

“所有同学!用舞台剧的道具!有力气的加入我!没力气的去帮林惜把桌椅搬来搭到一起,尸潮移动的速度很慢,林惜记得怎样搭万无一失,我们来得及!”

如往日一般可靠而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便有北极星一般指引的力量,少女重新举起武器,头狼在潮崖之上,对黑夜露出獠牙。

{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

走廊恢复寂静,林惜与江阖对峙着,二人在月下聊天时也常一起沉默良久,但不曾有过这样的死寂,或许原因是,今天没有月亮。

“林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不清楚?”

林惜唰的打开之前翻阅的“B”级文件展示给面前的人,鲜红的字母旁印着:

各部门成员起居衣食情况(α版)

“江老师恐怕不知道吧,文书部做的工作比你们想象中全面的多,而这一份甚至是B级保密,江老师要不要猜猜,探查部人员失踪频率越来越高,这是为什么?”

{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自己的作品}

“失踪的人可是和你的茶水息息相关呢,你那么聪明,具体数据就不用特意给你证明了吧?”

“对。”

“……你承认了。”

“他们的死和茶水有关。”

林惜一直咄咄逼人的眉眼忽然软下来,浓郁的失望和诧异从密不透风的凌厉中渗出。

“你都不辩解一下吗……为什么这样做?我那么信任你,江阖。”

江阖白色的衣衫被过廊的风撩起,他转头出神地看向旺盛的黑夜,有什么隐秘而疯狂的,正在那里生长。

{这种作品可以是艺术的,亦可以不是艺术,就如同一种顽石}

“江阖,你真的很聪明,还故意误导我拒马有问题,但,拒马是我当年和展彤一起设计的,我怎么可能不清楚它的损坏周期?”

“那要不林老师也猜猜,半年前研究部那场声势浩大的研究,为何不了了之了?”

“……你们不是研究病毒源失败了?”

“我们没有失败。”

{这个人能把它雕一座伟大的雕像,而另一个人却不能使他“成器”,分别全在性分与修养了}

“学校的水,就是病毒源。”

“不可除,不可逆,50年内找不出净化的方式或者血清。”

“除了学校,我们根本没水,而这种病毒在体内,没有人能抗过50年。”

“所以,我们从入学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经注定,不是死亡,就是异变。”

黑夜中的东西还在嘶吼着生长,啃食着孕育黎明的子宫,让一切生息死在无声的此地,无人生还。

{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品。}

电闪雷鸣的雨夜,烂俗小说最喜欢的发生重大变故的天气。

科学家一个人借微弱的烛光留在实验室,桌子上胡乱铺着瓶子,记号笔,茶叶袋等各种杂物,他要做出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他将杯中的水喝掉一半,另一半倒进器皿中。

“……”

正如他能想到的最坏可能。

科学家打开窗子,把器皿内反应正激烈的液体全部倒进雨里,然后打开实验室的门,宣告实验失败。

“无现象产生,病毒源查找失败。”

……

“只有我知道实验的最后一步发生了什么,用你们文书部的话来说,这叫‘A级机密’。”

“你是想告诉我,我们做的一切全都没有意义?”林惜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

“我瞒下真相,就是为了让他有意义。”江阖始终看着窗外。

“有什么用,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林惜忽然笑起来,眉眼竟然难得地舒展了。

“难怪我只能在文书部,你们都是为了大义忍辱负重的人呀,我真是任性又幼稚,伤心这个,怀疑那个,到头来大家竟然早晚都会变成扭曲的怪物!”

起因、经过、发展。

高潮与尾声

{生活是艺术的杰作}

六.

【“许多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过活,恰如在阿尔卑斯山谷中乘汽车兜风,匆匆忙忙地疾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丽的世界便成了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在这艺术般的生活,这是一件多么值得惋惜的事啊……”

“以上文段摘自朱光潜《谈美》,感谢大家的收听,关于写作中能用到的性别互换的手法介绍完毕后,接下来让我们在沈意同学点播的歌曲《生命》中结束今天的广播。”

“我是校园广播站站长喻挽扬,我们下期再见。”】

“我是总部临时统领人喻挽扬,前统领展彤于昨晚失踪,故暂时由其助理代理。”

在北方,没有星星的夜晚往往代表着第二天的雨,然而昨晚天都黑成个锅底了,今天竟还是艳阳高照。江阖望着窗外出神,不时回头看一眼林惜,林惜始终沉默不语,毫无反应,而台下的人群早已开始吵闹不休。

“进行部门长改选,经过总部思考比对,现决定,探查部部长由郭晨改张轩,研究部部长由江阖改王静,医疗部部长由沈意改徐宁,文书部部长由林惜……”

“改林惜。”

{文章忌烂俗,生活也忌烂俗,“风行水上,自然成纹”,生活与文章的妙处都在于此,在什么地位,是什么样的人,感到怎样情趣,便展现出怎样言行风采,叫人一见就觉得和谐完整,这才是艺术的生活}

矗立于此百年的古校,正犹如一座王国,庄严高贵,但与世浮沉。

最后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起舞,与围拥着学校的脚步蹒跚的信徒们相映成景,在三流散文一般的生活中诠释道义,忽略所有的逻辑和铺垫,每一笔都零散无形,荒诞不经,但无比虔诚。

{苏东坡论文,谓如水行山谷中,行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这就是取舍恰到好处,艺术化的人生也是如此。}

【还可以吗?至少丧尸的设定还没有说烂俗到不能看。

生活已经荒谬至此,我也只能和它一起狂欢了,不是吗?

不管怎么说,我的初衷从未改变。

这个时代毁了我的爱,那么我也只能毁灭这个时代的一切了。

这也是我唯一的,微不足道的反抗了。

——喻挽扬】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