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矮小的身形和稚嫩的面孔实在没有一点说服力,人们尽量往以往证明了自己的头人那边靠拢,哪怕像无头苍蝇那样乱窜,得到一个个被围杀的命运,也不肯听他半个字。
我去找布莱达,或者和外面大部队汇合。难道我要孤身一人试着救出他们的大王么?我算什么呢?再说草原上的大王有几个能安享晚年呢?
这么一想的时候,一种与生俱来的生物的自私席卷心头。它主导了这个孩子的行动,他不要做人人称颂的大英雄,去试着孤身一人救出大王来..不尔罕就和他说过,在陌生地方一个人表现太出格的时候只会受到来自王者的猜忌和其他人不必要的妒忌。
因此他小心地把自己蜷缩起来,并牢牢记住大人们的“经验之谈”,“是的,我们去外面和部众会合。”他下意识地说了随大流的话,于是看到他附和大众的话的士兵们眼里渐渐消融了敬意,原来这个不过是个有时候比他们勇武的孩子,孩子终究是孩子,拿不出叫人眼前一亮的见地。
但阿提拉却隐隐知道,不管他提出什么方针,这些人眼中初见惊艳的神色正在渐渐消退..不管他说了什么提了什么建议,到最后都会变成这些大人们的先见之明。一个话题,换个叙述者,换个主谓名词,就成了人家灵光一现的良语珠玑。
或许只有刀子才是最重最带血的话语权吧。孩子在心头叹息,他眼看着十来个伤兵把伤口简单处理,用寨门上还燃着的火簇,他们就用手里的刀子撩一撩火,往伤口上一捺,滋滋的火声焦烤着皮肉,这样伤口就不再渗血了。往后,伤疤还会成为这些语音不全家伙们吹嘘的由头。
阿提拉忽然就发了狂!它再不能忍受这样愚昧而残忍的人在他面前做他的主张了!再说这些人刚刚还看到它身上的变化,也许为了这份好奇,这些奸笑着的家伙会趁夜割开它的喉咙!看一看他的构造是否与它们相同!
当漆黑的面目覆盖整张脸的时候,它不再是草原人,而是长生天降下的惩罚。长生天是温柔仁慈之主,会欢迎每一个草原的孩子,加入他的怀抱!
....布莱达终于有了指挥一千人的权利。这是跟在爷爷和父亲身边不曾有的,十二岁的草原少年被迫提前长大,无论他心中多么急切地想要去救爷爷奥克塔尔,他都要听现在名义上的军事长官安排。布莱达如今的职位不过一都尉,指挥他们行动的是一个骑马都不利索的相一职。
相便是周封邑邦国的“国相”,是如今单于时代以后各自“屠耆”选中的左右手,他们在王不在场的时候便能独揽大政。但其中不包括“军事指挥权”,相不过是个政务辅佐官,在外人看来,是在任大王的心腹。他唯独在平时无法招揽军务,特殊时期除外。
眼下就是特殊时期,向接过了指挥将近两万人的责任。而把未来的王孙死死按在后军,不叫他有上阵冲锋的机会。布莱达甚至见不到这位指挥官,但大阵四个方向其实都可以接敌。因此布莱达很快被一场短兵相接的白刃战引走了全部心神,奥克塔尔大王尚未突围的事情,早被忘在九霄云外。
希腊人阿杜海尔带着数百辎重队伍呆在匈人的马队中央,他们是无甲无兵器的看守奴隶。战事来得紧急,这些奴隶临时组成阵型的时候忘了拿上武器,只能呆呆傻傻看着看守粮车的他们被士兵们保护在中央。
“战争又开始了,这回是匈人内部的厮杀,他们将走向兴旺,也走向漫漫长夜,恶神已经在人们心里种下了相互不信任的种子,无论最后走出来是亚历山大还是屋大维,都不能把这般散乱的人心聚在一起了。”
坐在粮车上的老人轻轻叹息。刚才所有人都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排众而来,在他身前,背对他的赤旗军士们个个人仰马翻,没有人把一个看不清的小小身影放在眼里,所以他们付出了代价。
阿提拉杀穿了一个千人阵,一个人突破外围和他们汇合,沿途留下数十具敌人的尸体,他像一阵风来到眼前。等到旋转的陀螺停下来的时候,阿提拉的眸子才算恢复正常。然而,似乎有着洞察人心能力的老人仔细盯着他的双眼:
“世子又杀人了吧?杀了自家人?他们只是自家人,不是自己人!”脾气上来的老人一时间让孩子不知所措。是的,他报复式地杀死了十来个伤兵,为了平息心底的怒火。
战场上没有他们什么事了,他们也不能指挥任何人,于是阿提拉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老人的眼。
那是一条银色的河。那儿充满南方的泥土和水气,曾经有冬季温和的时令雨匆匆路过,浇灌甜熟的葡萄,但现在那些美妙都不见了,只有浓烈的死亡气味。
老人送走了儿子和老伴,又在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原本该鲜活的生命变得死寂,从一个会思考的小小人变成一个想要藏匿自己的变色蜥蜴,最后慢慢长成一个舍弃无用情感的政治动物。
“后人转译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时候曾经留下这样一句话:用理智和理性驾驭情感的,才是人;用本能驱动贪欲的,是动物。而后来,或许西塞罗更极端些,他相信野兽也能披上冠冕,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元老院里,用衰朽的躯壳掩盖本能的兽性....神授之子啊,你是哪类?”
或许是希腊语太过深奥,孩子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头顶的天空阴沉着、冷气将风冻住,落不下一粒雨。
老人的脸随着他的木然而哀伤:“是啊,我不该这样说,不该怪你。看着你一身血我就知道你做了什么,身在兽群里,怎么没有栅栏里的畜牲一样怨气呢?”
或许这本该是一个无解的梦,阿提拉抬头看向阴霾遍布的天空,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他也不知道这个一场大梦何时醒来。
那些打碎了旧制度、把道德和信任踩在脚底的人胜利了吗?他们正陷入苦战,也许一切都将随着可卢浑王提着奥克塔尔的脑袋走出来而告一段落。但这件事休想有和局,他们将世代为仇,直到一方将另外几方吞并或是彻底消灭。布莱达今日之后将永远记得这仇这恨,青旗部落上下也将毕生难忘。
犯下这事的主谋偏偏是他原来的部落...这事情怎么算呢?他在这中间,又算什么呢?带着新家人大旧家人的“叛徒”?还是彻底融入新家庭的主力先锋?
“我....我不想知道。”雷声底下,孩子紧张而急迫地摇头,他似乎还不如他三岁时候的反应。孩子发现自己又脆弱又敏感,发现他原来藏着这么多不该有的野心...要是奥克塔尔死掉,鲁嘉就能顺利继位,围绕布莱达一圈的所有人立马就能升格为“世子的伴当”,这些攀龙附凤的想法总要痛击他的心灵。
战争或许能带来机会吧?阿提拉再度看向被重重包围的他们外侧作战的士兵们,可布莱达的身影早就不在那儿了,如风的孩子离得他好远,他抓不住风的尾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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