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澄澜的家里布置很朴素,有相当多居住在扶昔寨的人难得一见的稀奇物品。身为周澄澜的学生,但长措并没有来过他的家里。阿尼夏玛和周澄澜一左一右搀扶着孔苏进了门,长措回过头确定没有人追过来之后才迈进门。视野明朗的那一刻,长措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白马家。天花板上悬着的是白炽灯,墙上并没有挂着毛毡挂画,而是空白的墙壁,桌台上有脆弱的白色瓷杯,就连沙发都和普通人家的不同,有着方方正正的形态,坐上去更加松软。

与白马家的布置是如此相似。长措皱起眉,他知道舅舅非常重视从外界千里迢迢带来知识的信息的周澄澜,即便周澄澜比他小了十几岁也对他格外敬重,可他没想到舅舅已经亲近周澄澜到了这种地步——这些布置连扶昔寨土生土长的人家里都不会有。

这些是所谓的“现代”物品,用“电力”驱动的比任何祭祀仪轨都要精巧的仪器。代表着与这深居雪山的寨落截然不同的文化。

“长措,来搭把手。”长措本想继续看看屋子里的布置,里屋传来周澄澜的呼喊,他更顾念孔苏的身体状况,赶忙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孔苏被安置在床榻上,长措走近后仔细检查了孔苏的情况,发现他的呼吸非常平稳后松了口气,一下子滑倒在一旁的椅子里,捂着脸苦笑,“是啊,他也没受什么伤,所幸我们都没事......”他的话语截然而止,室内的两道视线全部落在外表看上去格外狼狈,但神情依旧如同阿尼贡巴般平静的阿尼夏玛身上。

“你没事吧?”周澄澜从医药箱里找出了外伤药和绷带,考虑到阿尼夏玛是个女孩,他推了推眼镜收住了帮阿尼夏玛包扎伤口的意思,便开口询问道,将手里的医疗用品放到床头柜上。

长措也放下成见打量起阿尼夏玛。阿尼夏玛的情况不容乐观,她白色的袍摆被划的破破烂烂,渗出的血迹将白布染上朵朵红花,无端的让长措想起传说中会开在雪地里的格桑花。阿尼夏玛因为衣服破损而暴露在空气中的四肢上很明显的布满了可怖的淤青,长措想不到有谁能用这么大的力气去攥着一个人的手臂和脚踝,但阿尼夏玛身上染血的印记刺目的提醒着他拥有这种怪力的家伙确实存在。想起在地下室的经历,长措觉得留下印记的不是人的可能性更大。

阿尼夏玛现在属实是一桩活生生的惨相。她仅仅是站在门口,隔着一段距离,目光在长措和周澄澜身上流转。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站姿是那么自然,一点都没有受重伤的自觉,就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如果不是能确定这些血就来自你的身上,我都要怀疑是不是你带着孩子们去……”周澄澜没有把下文说出来,在座的人都能听懂,也不用说的那样露骨,反倒坏了气氛。他叹了口气,抓起床头柜上的药物,走向阿尼夏玛,“你自己能处理吗?如果你不排斥的话,我也可以帮你上药。”

阿尼夏玛看着周澄澜向她走过来,抿起嘴唇并不言语。反倒是长措因这幅局面揪起了心。下意识地,他想着,如果被周老师发现了阿尼夏玛的身份该怎么办?他不愿意把周老师也拉下水。而长措后知后觉,他刚刚的犹豫是变相的承认了阿尼夏玛的身份。长措晃晃脑袋,周澄澜立刻转过头关切的问:“长措,没事吧?是脑袋有点晕吗,里面还有屋子,你可以去休息一下。”

不能让周老师和阿尼夏玛……自称阿尼夏玛的这个家伙独处。长措坚定的摆摆手,对着还昏迷的孔苏带着不屑的轻声笑起来,“我可没有这家伙那样柔弱。孔苏平时肯定没少跟你说我的坏话,其实我身体比他好多了。”

周澄澜的肩膀微微松懈了点,“这样啊,那就好。长措,你不要逞强。”

“呃,那个。”长措伸出了手,指指周澄澜手中的药瓶,“我来给她上药吧,我们两个比较熟,老师你就不用硬着头皮了。”

周澄澜愣了一下,也没说什么拒绝的话,默默的调转步伐走上前将药瓶和棉签交给了长措。周澄澜镜片后的眼中情绪明显表示他想说什么,他在警惕着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表示自己的顾虑,屋外传来院门被强行撞开的声响,紧接着就是大门被粗暴的敲击,震耳欲聋的声音。

“呆在这里不要出声,我去看看。”周澄澜拧起眉毛,把徘徊在门口的阿尼夏玛推进房间,快步走出门,不忘将门掩好。沉重的敲门声一下一下,仿佛敲在长措的心脏上,迫使他的情绪被恐惧和无助牵动,他缩起身子,想要把整个人陷进椅子中。

阿尼夏玛无声的走到他身边,低声说着,“没关系的,相信你的老师吧。”

长措狠狠的瞪着她,所有无处抒发的恐惧在此时化作满腔的愤怒和想要大声吼叫的欲望,他下意识的将自己交给愤怒的情绪,任凭自己被裹挟着前往未知的地方。长措抬起手正想抓住阿尼夏玛比较完好的衣服,可他抬起手的那一刹那,阿尼夏玛就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控制不住的愤怒般,抬起胳膊来,用双手笼住了长措的手。

“不要忘记,经文中的言语。这是我对众生的劝告,我真的希望你们能够记住。就在第六篇里,你能在心里念诵那句话吗?”阿尼夏玛的态度依旧是如此温和,就算长措前一刻还想要以怒火将她灼烧,可她依旧坚定的握着长措的手,伏在他的椅边,平淡的说着。

从见到阿尼夏玛的那一刻起,长措就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她总是能保持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这个自称阿尼夏玛,看起来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女,心中在想着什么呢?她也是否在畏惧着什么,失去了什么。长措不明白,所以他忍不住想要揭开这层神不会拥有的面纱,去证明阿尼夏玛“人”的身份。长措确实想要去了解自称阿尼夏玛的这个与玉玛极其相似的女孩,她就如同是一切谜团的化身,那双乌黑的眼眸中封藏着全部的秘密。

如果说,这样做就是揭开帷幕的钥匙的话。

长措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着阿尼夏玛提示的那篇经文。

众生在阿尼夏玛顶的庇护之下得以安享永恒天,阿尼夏玛的眼泪无缘变灭,阿尼贡巴的湖面无缘水波,恩惠断绝向外的道路,人向内寻求阿尼贡巴的湖水。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善。”阿尼夏玛也随着他闭上眼睛,颔首。

愤怒奇迹般被阿尼夏玛冰凉的手心化解,长措凭借着自己的意志专注于默诵经文,终于慢慢寻回了心底那份平静。他抽回手,猛地睁开眼睛,正打算从椅子上站起身后退几步远离阿尼夏玛,却意识到自己手里的药瓶与棉签的存在。他回过神来,看见眼前遍体鳞伤的阿尼夏玛,终是放不下心,转而将阿尼夏玛按在椅子上,拧开药瓶打算给阿尼夏玛上药。

“你为什么要救我。”长措将棉签伸进药瓶,沾取茶色的液体,“就算你救我也没用,我不会上当。”

阿尼夏玛久久的没有回答,长措反复用棉签沾着药水,觉得自己已经给足了时间,不再等待阿尼夏玛的回复。他正抽出棉签,想让阿尼夏玛伸出胳膊的时候,阿尼夏玛先于他说话了,“这是约定。”

“约定?你和孔苏的?”长措狐疑的转过头望着床上还躺着的孔苏。

出乎他的意料,阿尼夏玛摇摇头,“是更久之前定下的约定。许下约定是如此简单,但要实现约定,就算对我来说也需要耗尽精力去维护那份愿望。”

长措望着阿尼夏玛,心中逐渐凝聚起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荒诞的想法,“是玉玛的约定吗?”

阿尼夏玛并没有回答,但在长措眼中,她此刻的沉默就与缓缓点头没有差别。长措听到自己倒吸了一口气,他终于得知玉玛的信息,但是却不像他希望的那样,无论怎么理解,阿尼夏玛刚刚说的话都代表她和玉玛是两个存在。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阿尼夏玛又说话了。

“看什么?”长措不傻,他知道阿尼夏玛是要给他看,她之所以为阿尼夏玛的证明。但是长措不能够接受这些——他不愿意接受,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阿尼夏玛。那位长久冰冷的神像,轻而易举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带领着他无可替代的好友走向深渊。这不该是阿尼夏玛会做出的事情!长措拒绝相信阿尼夏玛展现出的这一部分,他绷紧了胳膊的肌肉。已经准备好随时捂住自己的耳朵。

是了,孔苏说的没错,他最擅长否定和逃避。长措自己都忍不住露出讽刺的笑意,但阿尼夏玛却制止了他。

“你不需要用眼睛看,也不需要用耳朵听,只需要感受给予的瞬间。”阿尼夏玛坚持着靠过去,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她的话语依旧轻盈,与飘落的雪花无异,倘若不仔细倾听就会泯然于茫茫白雪,“长措,等你愿意去感受的时候,我会给予你那一刻。”她松开手,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

半晌,赶在长措会想起他要给阿尼夏玛上药的目的前,阿尼夏玛又说话了。她笑了笑,面对着长措的方向,她闭着眼睛,长措感受不到那股视线,和阿尼夏玛接触时放松许多。阿尼夏玛侧了侧头,“不用为我上药,你转过身去。”

长措拧上瓶盖,转而为自己身上的擦伤抹了抹。他侧过头注视着还在昏睡的孔苏,皱起眉毛。他是如此的相信这位阿尼夏玛,是否也意识到现在的一切都是他的选择导致的?舅舅肯定不会放过他们,他自己也不会想着逃避责罚。

“长措。”伴随着声音,长措感觉到温润的凉意爬上自己的脊背,这份凉意从何而来?只有身后的阿尼夏玛知晓,长措抿起嘴唇,保持着身子背对阿尼夏玛,快步走到桌边将药瓶放下,“孔苏一直都顾及着你的感受,并不像你所想的那般固执。我并不要求你认为孔苏是正确的,但我希望你能够不再继续否定他,仅仅是见证便足以。孔苏无法离开你,也无法斩断你们之间的联系,所以对你们二人来说,互相见证就是最好的道路。”

长措抑制不住的沉下呼吸,脑海中盘旋着和阿尼夏玛交涉过后无法忘怀的问题。他想起阿尼夏玛是说了什么才让他带路的,“你要怎么为我们两个做选择?”

阿尼夏玛似乎笑了,她的声音不加掩饰其中的笑意,“你们早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自然不会去更改。只是我决定去承担你们所做的选择指向的后果。人长久以来祈愿远离因果与承负,把一切交给神灵,让我们背负如此。我所为不过是畴昔万万年的缩影。”但这笑意并非来源于她脸上常常显露的温和的笑容,也不带半分嘲弄、抱怨。长措不懂为什么阿尼夏玛这时要笑,他琢磨不透这个神秘人,也越发难以捉摸和她混迹的孔苏。

长措感觉到浓浓的不安,他握紧了拳头,任凭指甲深深刺入手心,带来痛楚。

在周澄澜回来之前,长措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你为什么来到这里?是为了玉玛的约定,还是听见了孔苏向你的祈祷?”

阿尼夏玛没有犹豫的回答,“越是依靠浪潮,越会接近不幸。我是为平息浪潮而来。”

长措微微张大眼睛,下意识转过头不可思议看着阿尼夏玛,本来是想询问她为什么会知道这句话。可是当他转过头的时候却发现阿尼夏玛裸露在空气中的伤口只剩下骇人的血渍,她的皮肤依旧光洁如新。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周澄澜掀开门帘踏入房间,从口中呼出长长的,疲惫的叹息。

“真是难应付啊,这帮寨民要把你们抓起来。”他苦恼的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仔细看来他身上的衣服也不像出去时那么平整,看来在门外发生了一些肢体冲突。不过周澄澜没有要把此事说出来的意思,只是开了个玩笑,“我还以为你们是什么神兽化身呢,他们这么想把你们关在寨子里。”

“神的化身,这里不就坐着一个吗?”长措哼了一声,瞥向阿尼夏玛。周澄澜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和警惕,没有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表明他的态度。

“等孔苏醒过来,你们再把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吧。现在我去打探一下丹珠的消息,我担心那帮愤怒的寨民会对孔苏的妹妹不利。”周澄澜从抽屉里拿了些什么,他刻意选了个恰好挡住自己动作的位置,对长措点点头,脚步不停的离开。

室内又只剩下长措和阿尼夏玛,知晓寨民们正在搜寻他们,长措心情全无,坐到床边捂着耳朵。身体已经恢复的阿尼夏玛站起身来,将窗帘的缝隙拉好,随后坐回了那张椅子。她没有继续看着孔苏或是长措,而是面朝孔苏靠着椅背闭上眼睛,大有抓紧安宁的时间休息的意思。

“那个孩子不应该遭遇这些,我们就没办法做些什么吗?”

“你也看见这些寨民对我们的态度,这件事,管不了。”

“但是那女孩——玉玛,她和孔苏差不多大啊。万一之后被选中的人是孔苏怎么办?是丹珠怎么办?我们不能坐视不理,从来没有资料记述过阿尼夏玛的祭祀这么残忍!”

“那我们现在就走!”父亲怒吼着,房间里静了一下,再次响起父亲压低的声音,“那我们收拾东西出山。”

“现在的月份可是封山期,带着孩子太危险了,寨民们也不会在这个时间点上送我们出去的。更何况这是我们发现的信奉阿尼夏玛的最后一个古寨落了......我们的研究才小有起色,不能让这份信仰就此断绝,无论多么偏僻,都是记录了这片土地活生生的历史啊。”

孔苏缩在门外听父母吵架的声音,他实在是睡不着。丹珠睡的很沉,怎么都摇不醒,孩子终于体会到漫漫长夜的寂寞,来到了父母门前,安静的立着。吵架声细细的钻进他的耳朵,疑惑从心中升起。他不明白父母在吵什么,也不明白玉玛和祭祀是什么东西,但是孔苏本能的没有发出声响。

“......我们明天去找寨长说说吧,也去了解一下为什么阿尼夏玛的祭祀到了扶昔寨会变得如此血腥。”

最后单薄的身影只是慢慢的退回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孔苏记得那晚自己一夜没睡,但相反的,窗外的星光格外明亮。

他睁开眼睛,见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孔苏只感觉头痛欲裂,痛呼一声,身旁立刻有了动静。长措扑上来,按着孔苏的肩膀摇晃着他左右察看,“你醒了?你有哪里不舒服吗,你怎么昏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孔苏不耐烦的拨开他的手,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天天盼着我不是死就是走在去死的路上,你能不能——咳咳,盼我点好!”

长措恶狠狠的看着他,站起来走到孔苏的床尾,来回踱步,“他们在满雪山的找我们,都是你们那疯狂的想法!也是怪我非要把你们带过去,明明我自己去也没什么问题。我——”他正要继续指责孔苏,却忽而感受到一股目光。长措顺着目光看过去,小憩的阿尼夏玛也被闹起来,目光落在长措身上。他想起阿尼夏玛的话,即使不认可,也不要去否定,为了延续情谊去沉默的见证。

“你?”孔苏注意到两个人眉来眼去,艰难的从床上支起身子坐起来,开口催促长措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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