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场霾遮日,郊村老幼空。血流川原丹,积尸草木腥。

无人收尸骸,招魂吠犬忠。拷问施暴者,可是父母生?

十数个人一齐动手,割马肉去烤得半熟。剥几个女真死人的皮袍子,裹了肉条。着几个人抱着,跑去棋盘坨,给藏在那里的老人孩子吃。余下的人在废墟里搜捡军器、箭矢。觉得够用了,便背到棋盘坨下的小路旁,居高临下,再摆起一道防线。

燕青也饱饱地吃了一大块马臀肉,连带烤了一阵火,浑身都暖和起来。左侧肩臂上的刀伤,嚼烂些草根敷上去,再用布条绑缚了,暂时不碍事。燕青嘱咐那些宋人,尽量把刚刚生火、杀马割肉等事体的痕迹都设法抹去,务必不让再回来的女真人,寻踪找到棋盘坨。那些人应了,各去忙碌。

燕青气力恢复,胆色再生,起身便朝山寨下驿道上行去。一则要去寻杨林,二则想再找找时迁,三要查知金贼动静。若遇得便处,还想再弄死他几个番兵。

于路寻见一张女真人的大角弓,再捡拾装满两壶箭,分左右挎在身侧。燕青自己用惯的川弩,此时没了应手的短箭,只好砸碎了丢掉。龙泉金刀昨夜里拼杀许久,如今擎出来,仍是锋寒刃利,还隐隐添了一抹血光。都言“血养锋刃”,此言不谬!

昨日惊马践踏之处,如今显得空荡荡的。冰冷的晨曦,映得这处修罗场阴风飒飒。数十具尸体静静列在驿道上,早已冻得僵硬,被冰晶雪花盖了薄薄一层。燕青越走越近,耳边渐渐听见一阵阵老鸹的聒噪之声,愈是走得近,声音愈是吵闹。待行到跟前,却看到有两群老鸦,成团打块,聚在两处地下。见燕青走过来,轰地一下都飞开,落在不远处,还朝这边看着。

燕青定睛去看,地上是两具尸体,都被马蹄踩踏得血肉模糊。却才那两群老鸹,便是聚在尸身上,夺那肚肠、血肉吃。两具尸体的面目都已被马蹄踩得不可分辩。从衣着上看,可知一具是宋人的,另一具却是女真人的。

燕青见那宋人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杆笔管银丝枪,不远处丢着一顶白色范阳毡笠。便噗通跪倒,叫一声:“杨林哥哥,怎知您死得这么惨烈,痛煞小乙了!”泪如雨下,拜伏于地。

正痛悼间,燕青耳畔却传来轻微的马蹄之声。凝神辨别之下,似

有三匹马,正朝这边驰来。燕青四下一望,见堵塞驿道石木堆顶上,是绝好的藏身之处。便手足并用,攀上去隐好身形。

马蹄声越来越响,没一盏茶功夫,驿道上转过三骑女真,插箭执弯刀,呼啸而来,奔到上山寨的山坡前,翻身下马,便牵着马,沿着石阶朝山寨里去。

燕青判断,此乃女真的斥候,被上官派过来查看昨日的战场情形。见只来了三个人,燕青恰好要拿他三个来纾解胸中愤懑。便从藏身处立起身,骂道:“金贼,看我神箭。”说言未了,飕的一箭,正中为头那个,翻滚着攧下台阶去。

燕青用弩时,便常常能连珠施放。此时换了长弓,手上的速度不减。第一箭射出,便扣上第二枝箭发出。第一枝箭射中时,第二枝箭已在半途中了。便是这样快!第二个金人刚来得及回头看,那箭已到胸前,那女真人仰身朝后倒,却已来不及避开,箭镞正中咽喉。

谁知第三个斥候,恰好是个射雕儿,也使得一手好弓箭。闻听第一声弓弦响,他便伸手去取背上大弓。听第二声弓弦紧跟着响,那人猛地朝前一个滚翻,待稳住身姿时,便已张开弓搭上箭了,回身便一箭朝燕青射过来。逼得燕青侧身避箭,无法张弓。他那边也使出连珠箭法,手上不停地引弓、搭箭、射出,箭矢在空中几乎是头尾相连,一发飞将过来。

燕青没想到遇此劲敌,已无还手之力,只能一味闪躲。拈指间,那女真射雕儿便发出了五六枝箭矢,靠闪避哪里逃得开?燕青只得伏下身,靠木石遮挡,堪堪才逃开那厮射来的箭矢。正所谓:

射虎李广称飞将,兀自忌惮射雕人。

专食天鹅海东青,竟是女真肩上臣。

燕青自幼习武,摆弄川弩,射术上颇为自信。自打上了梁山,就弓箭一途,射的准的,燕青钦服花荣;射得快的,钦服宣赞;又快又准的,他服气杨志。如今这个女真的箭术,无论哪项,比那三个都不差。燕青蹲在几块山石后面,一时无计可奈何他。

那女真射雕儿,见燕青避进石堆里,藏得安稳,再射不到他。他也一时奈何燕青不得。原来这厮弓箭骑术都上佳,但兵刃、拳脚上没什么过人之处。以往他跟几个同伴外出接敌,都是被燕青射死那两个去肉搏,他在远处放冷箭毙敌。如今只剩他一个,凭借弓箭,他足可自保。但要想从藏身处轰出燕青杀掉,他却不敢上前去。

见燕青躲着不出来,这女真再朝燕青那边射几箭,便突然跳上战马,加上一鞭,便从坡上冲下来。希冀能顺着驿道伏鞍往回跑。

燕青被那女真射雕儿弓箭压制,却一刻不错眼地盯着他。忽见他在坡间上马,已猜出其意。好浪子,手里扣一枝箭矢,将身子弓着蓄力。待那人自坡上朝下冲的那一刻,燕青霍地蹿出来,举弓瞄住他的

来路。那厮终究是个射雕儿,便在飞驰的马上,仍能发箭。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各射出一枝箭。

燕青人在地下,能够侧身发箭。那厮在马上,只能正面对着燕青射箭。女真人的箭射来,燕青脚下有跟能扭腰,便来得及闪开一点,那箭擦着燕青耳畔飞过去了。而燕青那枝箭来,那厮在马上避无可避,正射中胸口,翻身跌落马下。那厮忍着庝爬起来,踉跄着还跑。燕青拾起杨林那枝笔管枪,模仿林冲惯用的手势,便将长枪掷出,正中那厮后心。枪尖穿过身体,钉入驿道的沙土之中。有道是:

上阵终须心志坚,有术无谋也枉然。

弓马无敌射雕儿,一丝怯意落黄泉。

燕青却才一战,便将刚刚积攒起的那一点气力,都消耗尽了。肩背上的疮口似乎又挣破了,现下撕撕掳掳地疼起来。他忍着痛,回身去赶开老鸹群,将杨林的尸体搬到驿道旁一个石坑里,寻到那顶白色范阳毡笠盖在他脸上,再寻些石块堆在尸身上,起一个石头堆。口里念叨着:“杨林哥哥英灵在天,保佑咱饮马川山崖上数十个老幼,能逃过金人追杀!”

“石坟”堆就,燕青去那个射雕儿身上,拔下笔管枪,插在石坟旁边。那枪尖上血色猩红,在朝霞映衬之下,分外耀目。

金人斥候骑来三匹马,都颇为神俊。燕青转一转眼珠,跑过去都牵了缰绳,沿着堵驿道石堆中那条特意留下的空隙,把马牵过去,寻三棵树都栓好了。口里念叨着:“少这三匹马,也许女真就少三个人往南去。”藏好战马,他再从原路钻回来,登山朝棋盘坨而去。

平素拈指间就能跑上去,他却足足花了快半个时辰。实是劳乏得紧了。穿过饮马川山寨,再翻过一道峻岭,来至一处山隘。有人喝问一声“可是燕头领?”燕青答一声“是”。进隘口见是四五个弩手守在此地。燕青便在隘口里寻个背风处歇息。有诗为证:

灯油将尽一丝悬,小乙累极四肢瘫。

山顶老幼生死事,要凭十数羸肩担。

再说兀术,昨夜挨了一枝“勿吉铁”,心内愤懑无比。亲卫拥着他先退到十里之外的宿营地,扎起中军大帐。兀术把人都赶出帐去,独个和衣便去睡下了。夜来一个亲卫入他帳中添灯油,却被兀术一斧劈死。自此兀术定下一个规矩:但有夜入自己寝帐者,杀无赦。全军闻知,凛然而尊。

晨起两个猛安官令谋克各自去弄餐食来吃,然后拆卸“撮罗子”,杂物散给军卒去拴在马上。再整顿刀枪,等待将令开拔。

兀术也早早醒来,教身边三个亲卫做斥候,去昨夜的战场打探,坐等回报。哪知等到日上三竿,那三个亲卫仍未回来复命。

兀术暴怒之下,命左手的猛安官派一个谋克百十来人过去,接应

那三个亲卫。特意放言:“这三个该死的驽才,若是因偷懒而误事,便各赐与三十皮鞭!”丢下这句话,兀术一刻也等不得,招呼亲卫上马,要返回燕山府去。

郭药师深知,饮马川旁这条驿道,乃是南下宋境河北东路,去河间府最快捷的道路。如果金人想南下,此驿道必得疏通。现放着三千悍卒在此,只需半日便可疏通驿路。此时撤军回去,岂不可惜?

他便对兀术谏道:“四殿下容禀,此驿道直通河间府,宋人素来疲弱,吾等凭殿下神武,有此三千悍卒,当可一鼓作气,取下一两个州城。那时捷报传回燕山,辅帅殿下必然大喜,在全军面前夸赞您‘智勇双全、军中翘楚’。”

郭药师新近背反,他只知斡离不和兀术都是阿骨打之子,却不知斡离不的生母乃是纥石烈皇后,按宋人礼法,乃是嫡皇子。而兀术的生母是乌古论氏,他乃是庶出。是故兀术对斡离不表面恭顺,内心嫉恨,并不在意斡离不的夸赞。加之此刻兀术对麾下正猜疑着,他哪敢进兵?郭药师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这番忠言便成了废话。

兀术拿眼狠狠剜了郭药师一下,策马扬鞭而去。郭药师不得要领,满心狐疑,只得跟着走。有诗为证:

世人都言恨汉奸,不知汉奸也为难。

叛贼先失诚和信,纳叛鞑虏心底嫌。

被兀术派来饮马川,接应其亲卫的谋克,是“吾者野人”,乃是最北边最“生”的“生女真”。跟女真最大部族完颜部落,都已不算是一个族裔了。完颜女真部族乃是通古斯族裔,发源在“按出虎水”流域,半耕半猎,平素崇拜萨满。这些“吾者野人”祖居在苦页岛上,却不拜萨满,只尊崇狼、虎、熊等野兽,日常全靠渔猎为生。昔年女真族向契丹辽国进贡“海东青”,都靠这些吾者野人猎获。便在女真军队内,吾者野人也是异类,最是凶残悍勇,尤善射术,几乎个个都是射雕儿。

吾者野人痛恨有人种植,认为掘土侵犯神明,乃是莫大的罪过。看到其他女真族裔偶尔开荒种地,他们便要与其争执。待闻听南方有称作奚人、宋人的,整日都在掘土耕田,吾者野人恨得要死。数年征伐,这个谋克所过之村庄,只要看到田地,居者皆一命不留。

谋克官唤做“尼夫合”,字义便是“人”。生得四方阔脸,褐毛卷须,体格矮壮、四肢粗短,擅使弯刀。因惯于穿林过涧,这一伙儿“野人”不擅骑马,在山岭之间却是健步如飞。十来里路,没用上一顿饭功夫,这一百来个野人,便奔到饮马川山寨下。

尼夫合于路两旁看到宋人开辟出的田地,心内恨得发痒。一心要寻出敢“惊动土地神明的罪人”来,屠尽泄恨。他口中赫赫喊叫,用苦页话呵斥着族人冲上山寨里去,谁知阖寨里已经没留下一个活人。

尼夫合满心恨意,无处发泄,胡乱嚎叫着,拿手里弯刀朝冰封着的宋人尸体上乱戳乱砍。

“克訇”猛犬是吾者野人唯一豢养的家畜。活着拉雪橇,死了吃其肉,衣其毛皮。又是交换物品的财货,还是渔猎时的伙伴。

此刻便有十来只高大的克訇猛犬,由族中祭祀长老引着,赶上队伍,冲到山寨里。闻见血腥味道,这些克訇犬便去撕扯那些尸体,野人们也不阻止。休论宋人还是女真人,在他们眼中,都是天神给他们爱犬的口中食。有诗为证:

文明便要本性远,世间族裔各深浅。

宋骂女真蛮族性,尚有更蛮在北边。

已成废墟的山寨,跟棋盘坨悬崖,中间只隔着一个隘口。燕青和所有余下的弩手都守在这里。他们身后,便是数十个老弱妇孺。昨夜已有十数个人捱不过那冻,尸体就堆在一旁。今日白天得了几口温热马肉吃,老幼们此刻还能捱下去。今夜还不知会有多少人冻毙。但眼前,这伙儿野人若是发现他们,那就等不到夜里了。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盼着那日头赶紧落下山去。也盼着半山处的女真野人和猛犬,都不朝悬崖这边看。猛然间,一个婴孩睡里醒来,饿馁中哇地哭出声来,其母赶忙伸手去捂住她口。但这一声啼哭,已经惊得山寨中的猛犬们一凛,不再抢食人肉,齐齐朝山峰上看过来。

燕青听见这一声婴儿啼哭,心里暗叫一声:“天亡吾等!”勉力站起身来,执着龙泉金刀,堵在隘口处。那十数条极北恶犬,不待祭祀长老呼哨发令,眨眼间已冲到燕青身前,狂吠着都扑将上来。燕青将金刀舞动,便似一团金光似的,恶犬一碰,便溅出血光来。

棋盘坨顶上,辈分最高的那位老者躺在茅草棚里,早已冻得半边身子麻木了,所幸口齿尚清楚。眼见祸不可免,强撑着昂起头道:“吾等休论老少,寿数终在此时。秦人破邯郸,赵人皆赴死。今日吾等燕赵后人,不可落在鞑虏的手中受辱!这便随吾上路罢。”他身后一个老媪,两日来一直看管着身边的一小堆篝火。闻言便抽出一束带火的枝条,举手点燃了茅草棚顶。

山上素来有风,茅草遇见明火,迅疾便烧得噼啪作响。没一盏茶功夫,茅草棚烧得塌下来,将二三十个还活着的老人幼童,连同冻死者尸首,一遭都闷在火里。还有十来个爬得动的,退至棋盘坨旁,都相跟着翻滚下去了。有诗为证:

古来燕赵百战地,风萧易水别荆轲。

饮马川前寒崖峻,宁赴黄泉不叛国。

燕青阻在隘口间,挥手中金刀连连劈死数条恶犬。身边尚有数个弩手,不住手地发箭去射那些恶犬。还有的朝半空发箭,阻隔犬后冲上来的女真野人。尼夫合看见山峰上悬崖处还有宋人,便似饿狼见血

一般,抄起弯刀几个纵跳便冲到了隘口处。他头上皮帽、身上皮袄都是褐红色,仿佛多番在鲜血里浸过一般。箭矢射上去,箭尖却透不入。

燕青此刻劳乏得紧,四肢都已是软的。见一个悍勇女真冲过来,他已只办得到招架。幸好手里是宝刀,尼夫合弯刀劈过来,碰到龙泉宝刀,竟“锃”地一声断掉了。却把尼夫合惊着了,向后跳出数丈远,招呼野人们取弓箭来射燕青。

燕青心知事已不可为,又恐被野人捉去受辱,便使出最后一点气力,转身奔到悬崖边,叫一声“哥哥们且停一停,小乙来也!”纵身一跃,身躯腾在半空之中。

有分教,宁将身躯赴焦土,燕人不做鞑虏奴。

毕竟燕青力竭跳崖,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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