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出来的头蹄下水等物,支起锅灶来煮得烂烂的,加上些野菜,让全寨子里的人,都热热地喝一顿羹汤,补一补体力。三军参训者,每人分得一大钵下水羹汤,还多分给一个粟米野菜团子。为了有体力训练,每个人必须当着营官的面吃下肚里去,不许拿去分给家中老幼。

次日绝早,裴宣命寨中除“练军者”之外,所有还有膂力的人,不分男女,都去山下搬石、伐树,就最窄处将驿道封严实了,只留一辆车的通道,将人把守着。再把山上的数十个孩童都领下来,每人背个小袋子,里面是一块马肉,几块干粮。都候在路边。

有那陆续行过来的流民,山寨上盘问清楚了,放那些扶老携幼的宋人过去。遇到看着还健壮些的乡民,裴宣亲自去问,可还愿在这里领个孩儿带走抚养的?他一把年纪,低声下气求肯、挨个把孩童领过来,让路过者去挑选。逃命路途上,鲜有愿意收留弃儿者。一日之间,仅有七八个孩童,被没生养孩儿的流民领着走。也不知能否好生相待这些孤儿,裴宣已经顾不到了。

到第二日上,有前线败下来的宋人军卒,经过山寨下。裴宣板起面孔,命令手下把逃兵都抓到山寨里,让杨林训斥一番,激起男儿血性,再根据其人武艺,分别编入骑步三军里去。

裴宣不敢虚度一刻时辰,今日他领着昨日伐树的人,在山上每个能伏兵之所,都备下滚木擂石,堆满箭矢。

饮马川山寨外边,一条小径通上去,便是山峰最高处,唤做“棋盘坨”。应一个老者所求,裴宣拨出十来健壮些的妇人,拿一个滑竿抬那老者上来,按他的指挥,伐些树枝去搭起一个茅草棚子,有在棚前堆满柴草。

有两个妇人私下里悄声议论,不知为何如此布置。那老者一瞪眼道:“蠢妇只管絮烦甚么?到时自有用它处!”这老者乃是山寨上年纪最大的,论辈分乃是高祖。长辈吩咐下来,谁敢不从?高祖发起怒来,小辈们如何敢去捋虎须?此正是:

华夏族裔尊长者,鞑虏行事重豪强。

恃强凌弱无悲慈,效仿禽兽蔑伦常。

搁下饮马川山寨这头,转回去叙说燕山府城里,这几日的情形。

那日攻陷城池后,常胜军入城大索三日,城中所有宋人宅邸都被这些番子劫掠一遍,但有金银财货者,不惟夺去金银,还要鞭笞追索。知府蔡靖和转运使吕颐浩坐在府衙里等,被郭药师擒拿下狱,所有衙役都被常胜军压着,引路捡抄殷实之家。三日中,燕山府内火光不断、哭声震天。

第四日上,斡离不和兀术率军在燕山府城外扎下大帐,召郭药师、彪官刘舜仁及常胜军麾下的七八个营官出城来军营中议事。

刘舜仁先降了金人,本想能讨到最高的封赏,还能取代郭药师,执掌常胜军。却不料那日郭药师更是狠毒,阵前背反,杀尽麾下宋人,得金人赏识,还压了自己一头。这几日他很是愤懑。

此次议事,刘舜仁堵着一口气,话语中颇带出不满之意:“素闻大金国军中都传颂大帅‘菩萨太子’之仁慈之名,吾等能在大帅麾下效命,何其幸哉。今燕山府城池已被吾等攻下,常胜军死伤颇重。恳请大帅能拨付一些抚恤之资,以安将士之心。”言下之意,当场去讨封赏。

这斡离不生得面目肥白,果真带着几丝佛像。闻听刘舜仁当面讨封,他也不急,只徐徐说道:“如今俺这一路大军,才刚刚攻下数个州郡,连这燕山府,都是几年前从俺大金国手里,交给宋人的。今日至多算是收回故地,连一寸大宋的土地都还未得,如何算有功劳?”

身旁兀术哼一声:“汝常胜军,已经把燕山城里的财帛都搜刮尽了。不说给俺女真士卒分些甜头,也未给俺二哥哥送些日常的用度,却急忙来讨封赏。莫非欺俺二哥哥心慈面善?”

常胜军平素骄狂惯了,哪里听得了这等抢白?那七八个营官一齐鼓噪道:“常胜军历来没短过银两花,有功便须封赏!”

斡离不也不着恼,肥胖面皮上若无其事,问道:“昔年辽国天祚帝待汝等如何?”

众营官们答称:“天祚帝待我等宽厚。”

斡离不再问:“宋国赵家皇帝,待汝等如何?”

众营官再答:“赵皇待我等尤其恩厚。”

斡离不登时沉下脸,一拍桌案道:“天祚待汝厚,汝反天祚;赵皇待汝厚,汝反赵皇;我无金帛与汝等,汝等定亦反我!”

回身对兀术道:“今日便拔营入城,接管下燕山府。”兀术起身抱拳,口中称是。

斡离不盯着刘舜仁再道:“我不用汝等!”吓得郭药师、刘舜仁及一众常胜军营官都拜服于地,竟致瑟瑟发抖。此正是:

军中都恨背降将,脑后反骨慑君上。

昔日魏延功盖蜀,难敌泉下诸葛亮。

斡离不当堂掷下军令,命刘舜仁即刻带一营常胜军马队,朝南去

追赶燕山府败退宋军。

再命令手下一个亲近的猛安官员,唤作完颜悌启的,率本部四个谋克的女真人,在常胜军身后跟着督促,一道追杀宋人。这完颜悌启乃是金国皇族,有了些年纪,性子也软些,已许久不曾上阵。此番是要他跟着常胜军捡漏,好得些军功受赏。

待刘舜仁和完颜悌启出账领兵去了,兀术挥一挥手,让郭药师和常胜军其余营官都退出帐去。却要留在女真营寨里候命。实则斡离不和兀术,要软禁这些常胜军头脑,伺机肢解这伙叛而复叛的番子。燕山府城乃是此番东路军的首要目标,斡离不和兀术已经算是大功得成。把燕山府交给常胜军驻守,卧榻让外人酣睡,岂有此理?

女真人善骑,东西两路军之间,探马往来如梭。斡离不得知,西边粘罕那一路从河阴出发,降朔州、克代州,已进兵围困了太原府。

斡离不与兀术商议,“粘罕西边一路乃是主力,如今尚未攻陷太原府。东边一路已经攻克檀州、蓟州,拿下了燕山府,攻势已快过了西路。咱兄弟二人可以稍稍缓一缓进兵。最好等粘罕那边攻下太原府后,两路齐进,多攻取几个州城。此番南下,便也算功德圆满,可以跟新皇吴乞买缴令了”。有诗为证:

金人攻宋东西臂,东速西缓难取齐。

若非叛徒献奇略,原本二酋未心急。

又过了两三日,斥候来报,刘舜仁在独鹿山兵败被斩。斡离不听得眉毛都不动一下。

再过半日又有探报,完颜悌启猛安所部不知为何,行进歧路,在一个名唤青石峪的僻静山谷里中伏,七八百人困在峪中数日,皆冻渴而死,尸体已就地掩埋。峪口外猛安官完颜悌启及其亲随,都被杀死,宋人纵火烧尸,数十人面目难辨,只得收一瓮骨灰回来。

斡离不闻言大怒,痛彻心扉。这完颜悌启乃是族亲,素来亲厚。此番惨死,岂能饶过下此毒手的宋人?便下令再派一个久惯上阵的猛安大将,率本部十个谋克,先去追赶宋人。再派兀术率两个谋克,随后跟进。务要将这伙宋人赶尽杀绝。

兀术脾气虽暴戾,却也攻于算计。他知晓,跟宋人作战,还须有熟悉地势民情的人在侧谋划。便从后帐唤出郭药师,随他出战。

待兀术追赶至伏牛寨时,看到路旁满地,女真人的裸体尸首,都被雪花盖了大半。兀术羞愤难当,手搦大斧设誓,“追上这伙儿南蛮,尽皆杀死,一个不留”。

郭药师趁机进言:“此定是呼延灼那个南蛮所为,忒也狠毒!”

兀术擎出腰刀,再割袍为誓:“这个南蛮阵上戏耍与俺,还纵甲马杀死俺百来个亲随。如今再纵火烧庄,杀死俺整整一个猛安、上千的士卒。最可恨他竟然剥俺女真人衣裳,辱没俺的神灵。不杀此人,

绝不罢兵!”

掩埋了伏牛寨里的女真人尸体,带着满腔怨怒,兀术引着约三千女真悍卒,旋风般沿驿道冲至饮马川山寨前。见有木石阻塞驿道,兀术不容分说,下令麾下狼卒,即刻下马攻寨,叫喊道:“此寨中人人砍头、屋屋过火。连畜生都不留一个活的!”

女真狼卒们途中见到族人裸身尸体,都已被刺激得满眼血红。闻令齐齐发一声喊,都跳下马,只留只留十来个人看守马群。余下近三千人,各擎弯刀,冲杀到半山腰上寨前来。该时天已将晚,天空飘着雪花。血色夕阳,在凛风下都在颤抖。有诗为证:

老幼一千岩间冷,狼寇三千血瞳红。

寒刀挥动向襁褓,夕阳不忍泪随风。

杨林带着那数十个骑兵,躲在驿道旁特意留出来的密道里。等着金人都下马冲到山上去,他们却悄悄钻出来,跳上马发一声喊,直奔那队守马群的金人,缠斗在一起。有早备下火种的,点起火把,便朝马群里乱扔。十来个火把扔进战马群,早将群马吓得炸了营,两三千匹战马各处乱窜,相互踩踏,往各处散开乱跑。挤得杨林这伙儿和守马群的金人都无法交战,淹没在乱马群里。

几百个冲在后面的金人,回头看见有宋人袭击战马,便扭头冲回来拉马,口里嚯嚯有声,慢慢地,炸群的战马不再乱窜。这些金人便在马群缝隙里,寻找宋人偷袭者。

杨林未算计到,惊了金人马群,却被惊马挤得自己一伙人无法动弹。骑兵带甲,全靠借助马力,动起来杀敌。然此刻到处都是乱窜的马,却往哪里驰骋?

杨林赶紧叫喊,让麾下都撇了披挂,步战杀敌。自己也赶忙去解系甲的丝绦。正在此刻,几个金人挥弯刀从马堆里冲过来,杨林忙挺起手中笔管枪,出手便挑飞了两个。谁料身后一个金人恶毒,见杨林颇有武力,便出手朝身边战马身上乱砸,惊得战马乱踢乱纵,却恰好从杨林背上踹着,踢得他倒了,趴伏于地。那金人手里不停,口中不住吆喝,把身边一群马都惊到了,也不知朝杨林身上践踏了多少蹄子。那个金人也被踩踏而死,却是拼了性命,要跟杨林同归于尽。

可怜锦豹子杨林,自从上得梁山,大小数十仗,都能逃得性命。在杭州时染了时疫,只他一人痊愈。实乃梁山泊最有福气之人。原本他已辞官得闲,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若要偷生,刚刚便藏在驿道乱石堆里不出来,也还有望活下去。岂料他偏生要守在这饮马川,偏生要拿性命去抗击金人,实乃慷慨赴死之举。有诗为证:

绰号锦豹子,福将是杨林。上应地暗星,下保燕赵民。白范阳笠,银盘拖着红缨;皂领战衣,翡翠围成锦绣。重义气,爱结交,上得梁山愁便销。

胸前刺有一只豹,笔管枪杆银丝绕。

难弃济世安邦愿,不做闲云野鹤逃。

饮马川前骨为泥,却得英魂振云霄。

饮马川山寨前是个大坡,不怎么宽阔。金人冲上来,横着只能排开四五十个人,纵着却有七八十趟,都聚在一处仰着头,后队催前队,挨挨挤挤的往山上爬。

不料山上寨中一阵鼓响,登时只见无数山石巨木滚下来。金人队列密集,滚木擂石砸下来,便在距离营栅二三十丈处,砸倒一片金人。着伤者、砸死者枕肩勾背,血肉狼藉一滩。

一个带队的金人谋克官,自腰间解下牛角号,吹出数个长音。满坡的女真仿佛喝醉酒一般,又齐齐嚎叫着,全然不顾脚下的山石、巨木、人尸,纵跳着冲过这片“血肉木石滩”,朝坡上营寨冲上来。

只听一阵梆子声响起,寨栅上露出数十个弓箭手,便朝坡下放箭。三四排羽箭依次射来,霎时射倒了冲在前面的百十来个金人,都在营栅十丈之处。许多着箭未死的,疼得翻滚哭嚎,叫声震天。

兀术拖着郭药师,也跳过“血肉木石滩”,来至营栅十五丈之处。郭药师见宋人寨中守得稳,女真人死伤不少。便劝慰兀术道:“天色将晚,仰攻不易。先扎营过了今夜,明日再来攻寨,也来得及。”

兀术不去理他,血红着眼睛,只顾喝令女真军卒往上猛攻,还抽出腰刀来,登时砍死两个迟疑不前者。金人果然悍勇,再也不管前面有箭,踩踏着同伴的身躯,悍不畏死,嚎叫着只管冲上去。

拈指间就到了山寨木栅栏跟前。数十个拿重兵刃的,便去砸断立木,要毁坏营栅冲进来。

守山寨第一道木栅栏的,是时迁的骑步兵。见施放滚木擂石,砸倒了数十个女真;三四排羽箭射下去,又射倒了一片金人。时迁心中正高兴哩,思量“这还不能吓退金人么,待天一黑,就能熬过今晚了”。

哪知又有无穷的金人,踩着中箭倒下的同伴躯体,不要命地往上冲,已经到了营栅边,马上就要砸坏营栅冲进来了。弓手不停放箭,都挡不住他们。

时迁一咬牙,翻身跳上马匹,喝令所有的骑步兵上马,待金人砸破营栅,便策马冲下去,靠马力撞、马蹄踩,也要把金人堵在缺口处。

须臾,营栅被砸开数处缺口,时迁嚎叫一声,拍马挺刀,便朝一处缺口冲过去,连人带马,撞进金人堆里。带着惯性,竟一直朝坡下翻滚,直到碰到那一堆被射死的金人,阻隔一下,他才停住不再滚,直挺挺卧在血泊堆里。

后面的步骑兵,见时迁如此悍勇,也都豪气盈天,纷纷策马冲下去,和身便往缺口处砸下去,都把自己和马匹,当做了滚木擂石。

四十来骑冲撞下去,缺口都拿人尸马肉填满了。有诗为证:

腾云踏破山缼处,眼中跌宕家园秋。

忠马不辞天地陷,勇者哪怕血横流。

世间谁是英雄辈?见义敢为便出头。

冲撞翻滚势如虎,皆因国恨满胸仇。

燕青带步卒守在议事厅前的丁字街口,之前已经搬运木料石块,填塞了街路。却见金兵鼓角齐鸣,一路放箭,射将前来。心知时迁第一道营栅,已被金人破了。心内一痛,口称:“时迁哥哥英灵不远,小乙即刻来也”。

招呼众人,闪藏在木石堆下,都将手扣着弩弓,安好羽箭。见金兵路绎不断,料是来人不少。待金人走近时,燕青见金人放箭,也便朝弩手们给个示意,伏在各处的弩手各去施放,一时间却把金人再射倒数十个。

在后接应的裴宣,按事先商议好的,在街左右放出了两把火头。这里火起,只是两丛青烟。算计着时辰,借了西北风势,却有无数火头,向下风头的金兵烧将来。

金兵见后路有火,只好回头奔向营栅处,燕青放出一支响箭上天去,左右两路埋伏的步兵,一齐向丁字街口杀出。刀斧齐下,杀了金人一个冷不防。金兵按谋克分了数股,被砍杀十数人后,金人渐渐缓劲过来,便向营寨里各处乱冲,跟山寨里的步兵绞杀在一处。

燕青使出身法,仗着宝刀,在金人堆里杀个五进五出,血满衣袍。斩杀数人后,他自己也已经带伤。

天色逐渐暗下来,整个山寨里打斗之声也渐渐小下去。今夜星光黯淡,朦胧之中,女真人害怕误伤,用女真本族话语一直叫嚷着,互通声气后,渐渐都停了手。

剩不下几个的宋人,也趁机住了手,就地伏了喘息。燕青自然也趁机寻个角落躲起来,先歇息回力,再寻机出手。

一时间,偌大的营寨寂静下来。忽然议事厅里冒出一股青烟,一伙金人忙踹门冲进去。俄顷却又奔逃出来。后面却是裴宣追出,挡在议事厅门前,舞动着双剑,身旁竟激起一团血雾。

有分教:谁言书生无胆色?铁面孔目双剑寒。

毕竟裴宣、燕青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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