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握着徐晟双肩摇晃,喊他醒转过来。徐晟认出燕青,竟哭出声来,痛不可抑。
原来常胜军在阵前背反,彪官刘舜仁竟下令诛尽宋人官军。徐晟所在营寨,就在白沟河左近,猝不及防,被常胜军番子突袭。叛贼见人就杀,意欲将宋人赶尽杀绝。徐晟彼时正在哨上,有甲胄军器在,侥幸能冲出番子阵仗。但眼见着营寨里的宋军袍泽,赤手空拳,被番子叛军任意砍杀。连徐母等眷属在内,无人逃脱得出。
徐晟连同十几个宋军士卒,只得向南冲杀。沿途汇聚些散落的宋人军卒,一路行,一路厮杀。五六日里,随身一点干粮早已吃尽,只靠冰雪解渴。路遇叛军恶斗十数次,才迤逦到此。偏又遇到这一伙叛军番子,宋卒数十人战死,只剩下这几个,已然是油尽灯枯、命在顷刻矣。若不是遇到戴宗、燕青来救,他们立时便要战死。正是:
汉武忿恨惩太史,何人不罪李陵降?
刀锋背转向袍泽,药师脾性赛豺狼。
未待徐晟几个歇息回神,驿道上烟尘又起,此番却是一伙儿金国女真,总在千人以上,纵马呼啸而来。
戴宗、燕青见金人势大,也不必诈败了,他自然要冲到青石峪寨子里去。喝令众人都上马往青石峪去。徐晟那几人的战马早已跑脱力了,几个“血人”都由便由呼延灼麾下的军卒驮着,一马双跨,加一鞭尚能逃回。戴宗、燕青二人断后,不住发出箭矢、弹丸,也能稍微阻遏一下金人的速度。
朱武在青石峪谷口,早扎了数十个稻草人,披甲绑在战马背上,远远望去,跟真人一样,都在峪口停着。却令二百来个军卒,去峪口两旁高处伏着,身前堆满大块山石。营寨里昨夜已囤积下数百捆柴草,堆放各处,拿菜油泼了,再敷上马料。看上去便似马草堆一般。尚有一百多个军卒,去营寨外树林里躲着,都拿着箭矢。
朱武安排停当,只待贼人兵来。却等待许久,盼得两眼望穿。猛听得马蹄连声,戴宗、燕青这一伙儿冲回来了,仿佛还多了几个人。朱武也无暇细看,挥手让他们跟随自己,从一旁小道里钻过去,隐住了身形。
待金人追过来时,谷口留的那个人,便抽打那一群驮了假人的马匹,乱糟糟的,冲进青石峪里去,刚好留个背影给金人看见。
这一队金人是个猛安领着,追杀到此。遇见山前燕青等放箭,他
正想追杀立功。待追到峪口时,恰见有人马逃进峪口去,背影不差。他弯刀一挥,身后七八百个女真人口里嚯嚯叫喊,一涌而入,冲过峪口追进去了。
这猛安见宋人搭好一座现成营寨,便挥手让自己的数十名亲兵停下,去营寨中翻找一番,看有无财货留下。他自己翻身下马,在道旁寻一块青石坐着歇息。
朱武隐在暗处,见时机恰好,跟戴宗、燕青使个眼色,三人便霍地从隐身处跳到山路上,缓缓朝那个金人猛安走过去。朱武擎出公孙胜所赠阴阳双刀、戴宗挺着契丹宝刀、燕青手搦龙泉金刀。三人四口刀,在夕照余晖中,寒光耀目。
那个猛安见此三人突然跳出来,便是一惊。连忙抽弯刀在手,口里用女真话高声嘶喊,呼唤亲兵们回来护佑自己。
却只听一声梆子敲响,营寨外箭矢如雨,射向营中寻财的金人。没一盏茶工夫,他那数十个亲兵都躺倒了。
再听峪口处,数声铜锣敲响。随即无数石块从峪口两侧掉落在那窄窄一条路径上,须臾便堆起一丈多高。人也许攀爬得上来,马匹却是万万出不来了。
峪口那些军卒,已从高处跳下来,依旧在搬石堵塞峪口,再填塞一阵,那峪口便能堵塞得猿猴难登了。
许是谷里面道路颇深,女真人未冲到绝处,尚不知回头。这边落石塞路,如此大声,谷里的人尚不知警醒,也无人冲回来放箭阻遏。
可见朱武依地利陷人,算计颇深。这许多女真人陷在谷中,终究逃生不得。谷中又无水源,未待饥饿,便已冻渴而死。有诗为证:
朱武不负地魁名,峡谷陷落百千兵。
堪比武侯烧藤甲,拼将阳寿换汉兴。
朱武捻须一笑,对戴宗道:“此谷只这一条路能入去,谷内四面尽是高山,悬崖峻壑。并无活路。只需填塞了那条入去的路,任你三头六臂,便再也出不来。昔年曾困住咱十三个头领、五千多人马。”戴宗接口道:“可惜此番金人追兵太少,偌大谷地空闲许多,可惜了。”二人一唱一和,原是想借以消遣这个猛安官,却不料此人闻听,一脸懵懂,显然是不懂汉话。可惜朱、戴二人这番做作,便是做媚眼给瞎子看了。
朱武持阴阳双刀踱到那猛安官面前,双手一碰,锃然有声。点首示意那猛安官上前来斗。却不料这人是个孬汉,平日里在族人面前作威作福,却早已淘虚了身子。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早早下马歇息,却躲过困谷之厄。见朱武邀战,他却颓然坐地,撇了弯刀,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倒把朱武气得无奈了。
这边营寨中,百余名宋军弓弩手,已将那数十个被射倒的猛安亲
兵都补刀杀死,尸体堆在一处。朱武命军卒都将各处柴草搬来,盖着尸堆,点起大火来烧。一时满山弥漫恶臭,久久不散。朱武还在惋惜:“原本这些柴草是为着有大队金人入去时,将火箭引燃,好来个‘火烧金酋’。未料金人来得少,一阵箭矢便了账了。”
燕青道:“哥哥本意要烧活人,未料如今只能火化死人。本是诸葛再世,如今却成了收尸仵作。惜哉、痛哉!”戴宗听着燕青的调笑话,本来想笑。看到徐晟那几个“血人”都一脸悲怆,便笑不出来了。
看看天色将晚,青石峪此间事了,呼延灼、朱武、戴宗、燕青、徐晟等众人会合一处,押着金人猛安,去往独鹿山营寨。
徐晟见到呼延灼,痛哭一遭。先是哀告母亲罹难;再哭诉父亲徐宁所留金枪,刚刚在阵上折断;三哭如今父母双亡,枪折甲损,飘零无依。痛悼得撕心裂肺。呼延灼陪着垂泪,燕青等人止不住叹息。
这一行人里面,大半都累得瘫软,一步一捱。五七里路途,众人行了快半个时辰,才看到独鹿山。但见:
淡云撩乱,一座耸峙高山;山月昏蒙,半坡坦阔平垣。
满天霜生寒,空岭独猿啼。疏林千树吼,四面透体风。
落霞明处远山低,驿道独引万千兵,寒冬不见行人迹。
凭山可观四方野,孤鸟去时苍渚阔,万里归程入夜时。
亏得预先派人已扎好营寨,一众才有个背风遮霜的所在,能安歇过这一夜。呼延灼要去审一审那个金人猛安,谁知这厮一句宋国的言语不懂,军中偏巧又无懂女真话的,把个呼延灼弄得目瞪口呆,便一脚踹他到一个帐篷里。
朱武心细,在青石峪时,已将十来匹伤损的马匹杀了,捡大块的割下马肉驮回来。此刻都分与众人,在篝火旁炙烤,就着寨里存下的干粮,都吃得饱了,合衣沉沉去睡。
未料午夜里下起雪来,营寨狭小,原先尚有数十个军卒在帐篷外睡着,被风雪逼迫着,都挤到各个帐篷里,抱做一堆儿相互取暖。
呼延灼、朱武、戴宗、燕青,四个人挤一顶帐蓬,还算睡了一宿稳觉。次日天明,都跃起身,登高观看山下动静。雪后天晴,万里无云。一轮红日,早由山峦间升起。积雪上面,被日光射着,银光夺目,寒气凝空,又是一番景象。
小将徐晟终究是个少年,躯体复原得快。醒来捧着积雪擦净面庞,又将身上的赛唐猊宝铠都擦去了血污,披挂起来,只是那一身白色斗篷,已被血污染得褐红。英姿飒爽,徐晟跑来来寻呼延灼,索要兵器、马匹。呼延灼便将自己的浑铁枪交给他使,再寻一匹白色战马给他,把那孩子乐的合不拢嘴。
戴宗带两个斥候,骑马去山前路上打探金人动静。独鹿山营寨里都动起来,烧雪化水,煮汤烧羹。吃过战饭,都去整饬军械、马匹、
粮秣,准备拔营。
有军卒来报:不知哪个,昨夜占据看管金人猛安的那个帐篷睡觉,却把那厮捆着丢到野地里去睡,如今已经冻得透了。呼延灼大怒,却待访查都是哪些人在那顶帐篷里睡的。
朱武劝慰道:“还是怪那厮自己身子虚。他不睡野地,难道让咱自家军卒睡野地?若冻死了,哥哥岂不疼惜煞?”正是:
都言北地人耐寒,野地无帐也枉然。
独鹿山上宋国雪,不愿鞑虏污河川。
呼延灼乃是官身,此番失了燕山府城,冲杀出来,便欲带着麾下这几百个军卒回汴京去听罪,拼着受些处分,还想在军中效力。朱武心下却要和樊瑞一起回定远去。还能跟着他们到汴京,再往南去。
朱武对呼延灼道:“此驿道朝南去百里外,乃是饮马川。已有樊瑞和时迁在那里,积下粮草药剂在。吾等可先到那里歇脚。”
呼延灼惊喜道:“先生大才,早早预备下此地接力。俺这一支人马,便似有兵站一般,得脱困境。”
恰在此时,戴宗和两个斥候奔回来禀告,又有一队常胜军番子追过来,似乎有数百骑,盔明甲亮的。
呼延灼忿恨道:“这伙番子好似犬狼一般,紧追不放。正好此间平阔,吾等居高设寨,利于厮杀。就此处再杀一阵,番子怕了俺,便不会如此紧追不舍了。”众人皆以为然,各去准备迎敌。
没一个时辰,番子骑兵追至。领军的居然是彪官刘舜仁。戴貂帽、围狐尾,左衽皮裘,外挂铠甲。骑一匹枣红马,手执丈二点钢枪。引领着几百个常胜军番子。见山上有寨,便在山下平地里往来驰骋,吆喝搦战。
呼延灼跟朱武、戴宗三匹马并着,站在山上营寨前,俯视叛军。呼延灼在燕山府时,与刘舜仁相识,点头之交。如今见是这个叛贼追来,怒气勃发。擎双鞭在手,掀髯道:“本将候你等叛贼多时了,今日该你等把性命留在这独鹿山下,祭奠守城宋军。”
刘舜仁道:“休要絮烦,今日你我不分出胜负,决不休手。”
呼延灼便欲拍马斗他,身后小将徐晟早已冲下山去,拨开刘舜仁枪尖,一枪紧似一枪,只管逼将来。
刘舜仁欺他年少急躁,却只是左右上下招架,并未还击。徐晟益发抖擞精神,枪尖似雨点一般刺过来。刘舜仁故意装做招架不周,仍是只守不攻。
徐晟急于求胜,一个倒提枪法,去刺他马腹。眼看枪离马腹不到一尺,那枣红马猛地四蹄一纵,直跳起来。竟闪得徐晟枪尖直插入雪地去。
刘舜仁的马,却抢上前两步,马头与徐晟马尾相并。刘舜仁左手
抱枪,右手早已拔出肩上插的钢鞭,向徐晟肩上横扫过来。
徐晟一枪虚刺,身子也向前栽去。见鞭打来,鞍里藏身,伏在马背将鞭躲去。但人躲过去了,马却躲不过去,臀上早着了一鞭,白马负痛不过,两后蹄一撅,却把徐晟掀在雪地上。徐晟势子虚了,这一闪跌,急切站立不起。
刘舜仁勒马在旁,却未举枪。好整以暇,待徐晟跌滑几次,堪堪在积雪里站立定时,他才举起点钢枪,举在徐晟胸前。
这刘舜仁狞笑道:“娃娃,看爷爷这一枪,便要刺你个透心凉。”话音未落,却见寒光一闪,一粒铁丸呼啸着飞来,正中刘舜仁眉心。打得他翻个筋斗,落于马下。
又是戴宗,弹弓上早扣了铁弹丸,见徐晟遇险,他便施放铁丸救人。这铁弹丸乃是李逵板斧熔制的,煞气十足,中者无不落马。
徐晟反应也快,见刘舜仁恰在自己身前落马,便蹿过去拾起他的点钢枪,当胸便刺下去,真正让他是透心凉了。有诗为证:
曾号没羽箭,今朝数戴宗。杀神铁板斧,化珠配弹弓。
静置闪寒芒,飞动似流星。呼啸夺魂魄,人中命须倾。
番人见折了彪官,正惊惧时,只听一声洞萧响起,山寨里、丛林间、石缝中,箭雨齐发,四方射过来,登时便射倒了百十个番子。
待余下的番子寻来路要逃时,却见不宽的驿道上,立着十来匹全副甲马,都执硬弩,扣着箭矢。分作前后两层立着,堵住去路。
常胜军番人本就凶悍,如今遇见宋人,他自知叛宋献城后,若落在宋人手里,绝无活路。垂死也要挣扎,有的朝山上营寨里仰攻上去,还有的催马便去冲撞甲马。明知是死,便搏命冲击,妄求一逞。
戴宗昨日发“摔炮”,今发铁弹珠,炸倒番人莽汉,再击伤刘舜仁,两番救得徐晟性命,心内暗道“对得起徐宁了”。
见山前大乱,他还要拿番子习练自己的弹弓绝技。舍不得再用铁弹珠,更舍不得用“摔炮”。幸亏还备下一袋晒干的黏土弹丸,便拿叛军贼人试炼。这黏土弹丸打到人脸上,啪一下便碎开去。既能将人打得一刻晕厥,还能迷住人眼,一举两得。戴宗性起,双手不停,弹无虚发,都中在番贼脸上,无不跌落马下。欢喜得戴宗口里嚯嚯有声。
厮杀小半个时辰,这队常胜军番子死伤殆尽,逃出去的只有十来骑。朱武对呼延灼道:“饮马川山寨有钱粮,最缺战马军械。”呼延灼听懂了,便命令军卒将番人战马都用长索穿成一串牵着。军械都捆扎起来,绑到战马身上。受伤的马匹都杀了,割下大块的马肉驮上,就连番人身上的衣裘、甲胄,都捡好的带上路。
此战共计获得战马五六百匹,衣袄甲胄四五百套,军械七八百件。呼延灼下令拔营,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南奔饮马川而去。
独鹿山前,留下七八百具常胜军番人尸首,都被剥去衣袄,白花
花散满山坡。风雪一过,便似一滩白石头。此正是:
昔时无定河边骨,都是春闺梦中仕。
如今独鹿山下石,可有胡笳呜咽之?
少壮本该治家业,胡人也需逐草池。
几人蝇营狗苟欲,却把骨血天边掷。
燕云之地的村庄,曾属契丹辽国,故而都是围着城垣也似的寨墙,若有乡镇,那墙寨益发围得结实。
这日天将黄昏时候,一干人已经行到距离饮马川一日行程之地。戴宗来报,身后有一队金人,已悄悄跟上来,距此十来里路程。
再有斥候来报,前边十里外,有一个废弃的大村寨,唤作伏牛寨。方圆四五里,有上千间房屋,可以驻马。朱武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欲呼延灼商议,全队先去伏牛寨里驻扎。在各家屋里只管多张灯火,把柴草引火之物,全都放在屋外上风头。
约莫初更时分,只留燕青和几个精细军卒潜在村中。其余人马,都悄悄自伏牛寨的南门退出来。
这日天上是下弦月,积雪在地面上反映出光来,却也让人看到大地茫茫,上有些疏密高低的影子,依稀分辨得出村庄树木。呼延灼与朱武各骑一马,在队伍前面走,但听到人脚马蹄踏了冻雪劈卟作响。那拂面的朔风,夹着地面一些碎雪,只觉其冷如割。半空中的风声,嘘嘘在马头上叫过。
行至约莫半里路外,在一个土丘处埋伏了。呼延灼回头看看自己的汴京军卒,各各拿了刀矛弓箭,挺直地站立在风雪里,静悄悄地。便向朱武道:“你看,恁地天色寒冷,金兵未必便如我兄所料,他肯来偷袭我等营寨。”
朱武笑道;“且等些时看,若金兵不来时,天明吾等便能去至饮马川山寨里,也不白忙碌了。”
他恁地说时,还不住向西北角张望。约莫一顿饭时,他牵着马缰走近了呼延灼,在鞍上侧了身子过来,低声道:“却不是来也?”
呼延灼也是惊省了,远远地有一阵沙沙踏雪声,顺风吹了过来。便是骑着的马,也微昂了头,耸着两耳去听,那沙沙之声,越来越近,正通向驻扎的那个庄子。突然地胡茄在寒冷空里三四处吹起,那呜都都声调,特别刺耳。
呼延灼却是大喜,在马上向朱武道:“果不出先生之所料。”说时,一马当先,向伏牛寨北面跃了过去。后面三百军卒,见前面马上,突然亮起一盏红灯,正是朱武约好了的进兵信号。只看那红灯在前面寒空里奔跑,大家悄声不响,各各挺了兵刃,追了红灯奔将去。
有分教:青石峪未能烧金酋,饮马川再试纵火功。
毕竟朱武再施火攻,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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