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迁道:“若是开封府办案,那就不必劳烦戴宗送信了。开封府管不到登州府,海捕文书一级一级转发下去,要转到登州府,不得要一两个月?俺怕的是殿帅府高俅那厮,见乐和杀了‘花儿王太尉’,他直接要去害孙立孙新,才会用铺马发军情信函,跑到乐和前头去。”
杨志道:“你说得不错,如何应对?”
时迁道:“俺探听实了,都尉府的宝贝都让高俅运到艮岳去了。
俺带着手下兄弟,设法进去弄点事体,招惹天子愤怒。再偸些宝贝出来,栽赃给高俅。若皇帝去整治高俅,他还哪有心思,算计咱的登州兄弟了?”
林冲心知时迁的提议,内有贪慕钱财之意,但劫昏君之财、给奸臣栽赃,有何不可?虽不一定能撼动高俅的圣眷,给其添些麻烦也好。遂并不出言反对。
杨志也同林冲一样心思,微笑不语。倒是燕青觉得有趣,叫嚷着让时迁带上自己,否则便让他甚事都做不成。
鲁智深不在,最后是林冲一言而决:“时迁、燕青同去,宁可不作、不许失手。”
时迁得了林冲允准,便兴冲冲回转自己位于城西北的“掘地坊”。燕青跟着他,寸步不离。不停追问时迁,如何潜进艮岳里盗宝。
时迁起初对燕青吹嘘:“凭自己飞檐走壁的轻功绝学,夜里蹿房越脊、跳窗撬锁,纵有千百个守卫,仍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听得燕青对他钦佩之至,跃跃欲试,要跟着他一试身手。
可回到下处,时迁便一头钻入地洞里去,三五日不见他出来。只看到这伙儿“地里鬼”,每日挖出的沙土数量惊人。运出地面后,另有一伙人夯土成坯,连同院落里存着的土坯,每日里送到东面三里处的艮岳工地上,换钱回来。
上文曾讲到,时迁跟那群相国寺菜园的破落户,在汴城西北处盘下个大院落,掘地探寻故城大梁的地下遗存,不时挖出些先秦宝物,去卖钱获利。为掩人耳目,这个院落明着是做沙土生意:从城外河滩挖来泥土,制成土坯,运到这里存着每日按定量送到艮岳的工地上。盗洞挖出的泥土,便也制成土坯,掺杂进城外运来的土坯中售卖掉了。
燕青不见时迁有甚动作,也不愿下到地洞里找他,在这“掘地坊”闲呆着无聊,便每日都去高俅殿帅府且近探听高衙内动向。那厮瞎了右眼,一直在府里将息,半个多月未曾出门。
此时戴宗去了登州给孙立示警,鲁智深一行搬去瓦罐寺,连几个孩童都带走了。林冲、杨志两个武痴,每日里不是琢磨“七星阵”的应敌招式,就是打熬气力、习练武功。时迁还钻洞挖土去了。报仇无隙、玩耍无伴、饮酒无席、闲谈无题,左右无事可做,把个“浪子”憋闷得无可奈何,怏怏不乐。
这一日四更里,燕青还在“掘地坊”自己的房里睡着,猛地被时迁摇醒。只听他大声叫着“成了、成了,这下给高俅大大地挖了个坑,看皇帝老儿如何消遣他!顺带咱还发了笔小财!”
燕青爬起来看,只见时迁、李四几个人满身泥土,却把数十件玉器堆在房内地上,看上去件件都不是俗物。
时迁眉飞色舞:“俺将王都尉装玉的宝箱,每个只取他几件。皇
帝老儿一见,立刻便要怀疑是高俅中饱私囊了,必定治他的罪。俺还顺便放走了那老儿的仙鹤,气也气得他折寿!”
燕青见他真个得了手,赶忙问“如何做到的?”
旁边李四解释,这一年多来,这伙人在深处往西北掘土探寻,已经没什么虏获了。仅靠卖土坯给艮岳工地上,支应大伙儿口粮。他们便试着往东,在浅层朝艮岳里挖一条通路来,估计艮岳里能有些油水。
早十余天,已经在艮岳仙鹤苑附近挖开了一个出口。正赶上高俅杨戬往藏宝库里送“都尉府宝藏”,被他们探得了方位。
这五七日里,时迁带着大伙儿日夜掘进,便在宝藏库里掘一个出口来。今日趁夜盗出这许多玉器,还可让高俅百口莫辩。
燕青嗔怪时迁,今夜盗宝如此刺激,怎地不叫上自己?
时迁朝燕青翻着白眼道:“这几日大伙儿玩命挖洞,你却一次也没下到洞里来。干活出力没你,盗宝自然没你。”
燕青刚要开口争辩,李四替时迁道出另一层缘由:“休怪俺们头领不带你下洞,此事十足危险。若洞壁塌了,洞里的人当即便是活埋了。况且盗洞里多瘴气,平日不惯于此道者,八九成的人会憋死在内。你这般年少俊俏的人,哪个肯让你去涉这险途。”
燕青闻听此言,方知“摸金校尉”这一行,竟有如此多的不易。也对时迁于己之善念,感激不已。有诗为证:
世间皆言盗有道,盗道亦有善念存。
搬山卸岭探龙穴,摸金还须命硬人。
自从时迁盗宝得手,燕青、林冲、杨志三人便每日到殿帅府左近,或坐个茶室,或占个酒馆。饮酒品茗,都不忘时时瞟着他府里,静待高衙内出府。
等到第三日上,三个去至一个酒楼,临街占个阁子。凭栏望时,见不断有武职官员出入。燕青让林冲、杨志在楼上等着,自己下去,恰好迎着个老成的虞候。燕青近前唱个喏,那人道:“面生,全不曾相识。”燕青说道:“小人的东家和观察是故交,特使小人来相请。莫非足下是张虞候?”那人道:“我自姓王。”燕青随口应道:“正是教小人请王虞候,贪慌忘记了。”
那王虞候跟随着燕青,来到楼上。燕青揭起帘子,对林冲俩道:“请到王大官人来了。”便邀入阁儿里相见。各施礼罢,王班直看林冲、杨志半晌,却不认得,说道:“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适蒙呼唤,愿求大名。”
林冲笑道:“小弟与足下童稚之交,且未可说,兄长熟思之。”便叫取酒食来,与虞候小酌。酒保安排肴馔果品到阁儿里摆下,燕青斟酒,杨志布菜,林冲殷勤相劝。
酒至半酣,林冲将出五十两一锭纹银把与王虞候道:“小可姓张,
足下如何忘记了?前一阵足下曾借四十两足银给小人做本钱,如今本利该着五十两。便请收了去。”
那王虞候一见银两,便知这是有求于己的人,甚么“旧识”、“借钱”只是个口词而已。他不置可否,只听林冲有甚等事求自己,若办得到,那便假意认下这个“旧识”,收下这“债钱”;若办不到,则不认这人,也不认这债。这公门里的把戏,林冲自是熟稔。
林冲开口问:“闻听近日咱家太尉遇了些麻烦,艮岳里失了仙鹤和些许财帛,都着落在太尉头上,可有此事??
那人警觉问道:“汝从何处得知?”林冲道:“小可欲投靠太尉,寻个出身。对失盗的事有些消息。若能问得实,小可便想替太尉效犬马之劳。还需足下引荐。”
王虞候一听此言,立时来了精神。便开口先认下林冲这个“故人”:“俺想起来了,足下真个是俺少时玩伴。难得如此守信,能将本息送来。”说着便将桌上银两收起揣牢了。再给自己斟一杯酒,对三人细细分说“艮岳”之案。
那日高俅、杨戬陪着徽宗生闷气,站了一夜,才被徽宗打发出宫禁。待回到殿帅府,气得拍桌打案,咆哮半日,承局送上茶盏,被他连摔了三四个。丢失的玉器、飞走的仙鹤,必定是找不回来了。如何能平息赵佶对自己的怀疑,再给他顺一顺心气,乃当务之急。只是一时无有着手之处。眼看着这两日,徽宗再未召见,高俅心里愈发慌乱。府里老都管献策道:“还须拿‘水泊余孽’说事,办他一两个,给陛下出了气,此事也就熬过去了。”
高俅深谙赵佶脾性,心知老都管所言,也是个法儿。便在今日召集周昂、毕胜来,再拿凌振和皇甫端下手,用这两颗人头,去给赵佶解气。高俅刚刚在府里议定,明日里毕胜、周昂便带人去牟驼冈,锁拿凌振和皇甫端回来治罪。
林、杨、燕三个听闻此话,心内自是翻江倒海,但脸上却不能带出来。燕青接王虞候话音道:“小可们正好有些端倪,等太尉将那些反贼捉回来,小人们再来拜见,正好能给其添些罪状。”
王虞候闻言大喜。跟三个人约定,三日后还在此相聚,引荐他们去见高太尉。临别时王虞候不经意间说了一句:“明日里府里衙内也要跟着周昂、必胜,去牟驼冈散心”。三人闻此言,心下狂喜——报仇、救人,全在明日一举。此正是: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汴京外城西北之利泽门,距离牟驼冈最近,官道平坦。途中有一处荒野唤作“梁王台”,半丘半林,临泊近水,乃交通之要冲。
一大早燕青眼见着周昂、毕胜和高衙内这三人领几个兵,途径此间去了牟驼冈。现在设下埋伏,等着他们回转来,好救人复仇。
林冲、杨志、燕青隐在矮树林里。时迁带领的五七个健壮伙计,都拿泥土把脸涂得花了,藏在高草丛里。都在等着奸贼们从牟驼冈回转汴京城里。
午时刚过,一队人马从牟驼冈迤逦而来。为头三骑,马匹看着极是神骏。这周昂骑匹黄马,毕胜骑着匹灰马,都是难得的神驹。高衙内那奸贼座下的,竟是皇甫端最爱的“紫烟”,已比初到牟驼冈时肥壮了不少。
周昂、毕胜一到牟驼冈,先将骑来的寻常战马,换成了厩中的极品骏马。最可憎是高衙内,看见这匹“紫烟”独自占据马厩一角,顾盼生威。猜想这是马王,就非要骑它回来。他一个纨绔,霸占这上阵用的战马,岂不是暴殄天物?
三匹马后面,凌振和皇甫端各自给钉了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跟着马走。有五七个禁军士卒,也骑马匹,手提铁尺短棒,跟在二人身后。
高衙内身着暗红锦袄,拿块皮子罩在那只瞎了的眼睛上。虽然右眼瞎掉了,有身边许多人侍候着,还能不耽搁骑马赶路。也许是今日害了人、出了气,这厮心里得意,一边催马赶路,还一边哼着小曲儿。
看看这一行人走得近了,燕青一袭白衣立在道路当中,举一枝洞箫在口中轻轻吹动,端的是穿云裂石之声。有诗为证:
伶俐属燕青,吹箫出凤声。一曲透云霓,魑魅自心惊。
毕胜见燕青挡在道路当中,催坐下马紧走几步,来至燕青跟前,想让他让开道路。燕青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将一曲《苏武牧羊》吹得玉珮齐鸣,余韵悠扬。
周昂和高衙内也催马过来,见是一个俊俏秀才阻路,其器宇轩昂,料想不是寻常人物,不好动粗驱赶。便都下马,靠着马鞍,且听他把这曲子吹完,再搭话不迟。
周昂、毕胜都听得出这箫吹得好,那高衙内一个积年纨绔,懂得什么好赖?口里不干不净,对燕青道:“汝这兔爷真正生得好,到京里卖屁股,能发大财!”
队中凌振和皇甫端一眼认出燕青,心知这是来救自己的,彼此对个眼神,虽不知燕青如何动手,只准备着随机应变地配合就是。
草丛里时迁带着那几个壮汉,悄悄绕到这队禁军的背后,占据了下风口,慢慢摸近禁军身畔,却未惊动他们。
猛然,燕青箫声里连发三声短音,凄厉高亢。就在众官兵听得一愣怔时,时迁等霍地在路边暴起,出手便制住了那一众禁军。
时迁手持柳叶宝刀,挥斥两下,凌振他俩的行枷便都劈碎了。两人各去禁军手里夺件器械在手,脱身跳到草丛里。
这边毕胜见情势突变,急忙拔出随身宝剑,想要跟时迁动手。忽
而一道寒光直扑他面门,吓得他朝后跳退数步。是杨志冲过来,将那柄倭贡宝刀施展开,逼得毕胜不住脚地退,直至离开人丛十来丈。
周昂一样反应,也拔剑要加入战团。这边林冲舞刀过来,接住周昂厮杀。林冲和周昂曾一起做禁军教头,那时便相熟。高俅、高衙内对林冲一家做了些什么,周昂尽知。闻听林冲风瘫死在杭州,周昂私下里跟同僚多番说过惋惜的话。今日猛可见林冲出现,周昂先是错愕,下一瞬便明白了他的路数。
为将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周昂瞬间便看清今日的处境。知道这伙人抵敌不得,自己若是硬要出头,立时便要血溅当场。他马上卖个破绽,放林冲的宝刀进来,伸臂让那刀将自己划一道血痕出来,便哎呦一声,弃了手里的剑,立在当场。
林冲知道周昂平素的武艺,见他故意任由自己划伤他,已心知其意。便挥刀背拍到周昂额头上,留一片乌青。周昂朝林冲眨眨眼,随即“瘫软”在地,闭目“昏迷”去了。
林冲“拍翻”了周昂,便持刀朝高衙内走过去。那边燕青和时迁也缓步围过来。
高衙内口里叫嚷着“俺是高太尉府里公子,泼天价富贵!哪个敢动俺,灭你等九族!”正喊叫着,猛地认出林冲相貌,瞬时吓得闭了嘴,内里衣袄都透湿了,裆里散出腥臭。
林冲、燕青、时迁三个人、三口刀,呈丁字形,缓缓围过来。
兔子临死还要三蹬腿。哪个人愿意束手就擒?眼看林冲越走越近,他也不知哪里冒出一股邪劲,猛地翻身蹿到紫烟宝马背上,死命加上一鞭,那马吃痛,嘶鸣一声纵出老远。再打上两鞭,那紫烟撒开四蹄奔驰起来。
林冲没料到高衙内绝境求生,竟还能逃走。不免错愕一瞬,赶忙跳上那匹黄马,去追高衙内。只听得草丛中皇甫端呼哨一声,那匹紫烟听到,便四蹄抓地,猛地立住了。把个高衙内直接从马背上甩出去,朝前滚出三四丈远。
捻指间,林冲催马已经追到跟前了。却见高衙内从地上爬起来,竟逃到路边一棵槐树旁,手脚并用,眨眼就攀到三四丈高。正是:
恐极逃命邪力发,衙内攀树扮枝丫。
枯槐十丈无遮蔽,艳色淫贼赛秋花。
那边毕胜见高衙内被逼到树上,周昂已是躺倒了,生死不知。他恐惧如何能对高太尉交代,便发声吼,使出搏命招式,要杀掉杨志,来救高衙内。
杨志本不想取毕胜性命,只想缠住他,让林冲杀了高衙内,便散去了。今见毕胜使出搏命招式,惹得杨志动怒了。卖个破绽让毕胜的剑砍下来,他却一转身避开剑刃,手里倭刀自下而上只一挑,正中毕
胜小腹,令他瘫软了。杨志复一刀,割断其喉咙。
高衙内心知今日必是逃不得命了,却兀自嘴硬,攀着树枝朝树下的林冲叫嚷:“俺做衙内十余年,吃过穿过、玩过乐过,不枉此生!你想亲手杀我,偏不让你如愿。今俺就抱死在这棵树上,终不成你还能拿飞剑来取了俺的头?”
这边林冲见高衙内死抱着树干,绝不敢下来。自己又不屑爬树杀人。便收了刀,从背后抽出那口“混元飞剑”来,指着高衙内道:“你这厮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今如你所愿,看俺用飞剑杀你。”
言讫,林冲吐个招式,将臂膀轮起,觑得亲切,力贯全身朝高衙内将飞剑掷出去。只听一声惨叫,那厮便从树上掉下来了。
有分教,三尺青锋冷,斩天长虹落。衙内别笙歌,繁华尸边过。
毕竟高衙内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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