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晟霍地思虑到,定是上官或者花儿王太尉担心自己要逃,已是派人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驴子也不买了,怏怏不快回到家里,跟母亲诉说情势如何凶险。
徐氏闻言愈发坐得安稳,劝慰徐晟不必烦恼,为娘有计在此。却见徐氏将宝甲取出来,将所有甲片连接处的针脚都剪开,一副甲便成了四五块甲片。徐氏将两三片缝缀在徐晟内衬衣裳上,让他贴身穿了,外罩战袍。稍稍臃肿些,但绝对不会让人怀疑他披了甲胄。余下的两片,徐氏也缝到自己的衬衣上,外面罩上锦袄。
此时天光略略暗下来。徐氏吩咐徐晟,只揣些金银,空着手上街,奔北门出城,去酸枣门外岳庙门首等。自己也是空手,从房后角门出去,也赶紧出城,去岳庙跟他聚齐。
徐夫人如此做法,是为让盯梢看到徐晟并未携带宝甲,便只会跟着,不至于立刻喊人来抓。那样徐晟便有机会逃出城去。
真个被徐氏猜中,跟着徐晟的,是花儿太尉王彦弼的家奴。既要防备徐晟逃走,还要设法跟踪他,寻到藏甲之处。见他空手出街,认定他不是要逃走,或许是去藏甲之所在。那都尉府家奴要见功劳请赏,便不去喊人帮忙,只身跟着徐晟走,也不阻拦他出城。一心只想寻见徐晟所藏宝甲的下落。
待那人在岳庙门前见到徐晟母子会齐,雇一辆骡车朝北往黄河渡口去时,才知大事不妙——他母子要逃。喊人已经来不及,没奈何跳出来,拦住母子俩雇的骡车去路,口称花儿王太尉不许徐晟离城。
徐晟见有人阻拦,跳下车来至那家奴身前,也不废话,叉开五指去那人脸上只一掌,打的他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下当门两个牙齿。那家奴见不是头,也不再指望邀功请赏了,扒将起来,一道烟逃走了。
徐晟母子俩商议,当日呼延灼封授御营兵马指挥使,对徐晟多方照顾,也喜爱徐晟武艺。如今他调去燕山府为将,正需要臂膀之才。二人要去燕山府投奔呼延灼,在军前效力。
一夜赶路,天晓时赶至黄河边一处偏僻渡口,名唤“柳园口”。徐晟算还了行脚钱,发付那赶骡车的回去,便下至河滩,要寻个渡船过河。此时柳园口只是个河湾,有行商等在此私载,不绝两岸往来。尚无有官船或者摆渡大船,也无税官衙役。
至午,凑满了一舱七八个人,徐晟母子朝北渡过黄河。便是鸟儿
逃离樊笼了。母子俩身边有银钱,雇车买马、添衣增裘,不在话下。
九月初,母子俩行到了燕山府,寻见呼延灼叙述遭遇。呼延灼大骂贼子一番,便问徐晟愿去何处做事。现有兵马司、粮秣司、军令司几处衙门,清闲省力、油水颇丰。
徐晟都不喜欢,问呼延灼道:“准俺自己挑选职位么?”
呼延灼大手一挥,颇具豪气:“通燕山府军中,无有汝不可去之处。”徐晟年轻气盛,便要去极北处的白沟河哨所,徐氏也不拦他。
呼延灼一口应允,命徐晟为管军提辖,统带沿河五哨,百来个军卒。又在近处拨了一所村中院落,供徐氏安身。
自此,徐晟白日里披宝甲执钩镰枪,带人寻边哨探;晚间归家,挽袖下厨,烧煮洗汰一番,恭恭敬敬,侍奉母亲。日子倒也安闲快乐。有一首《一丛花令》,赞徐晟带母戍边道:
风萧易水栌叶红,霜禁秋蛙鸣。
茅檐木阁黄昏后,慈母坐,厨热垆蒸。
粗斩羊脍,细洗桃杏,尊前奉汤羹。
怀远登高目力穷,千里豪情浓。
朔风乱拂盔璎乱,回头望,旌旗灰蒙。
马嘶渐急,钩镰枪泠,带怒寻酋踪。
却说汴京城里王都尉府上,“花儿太尉”王彦弼气愤愤地在坐着,胸膛兀自起伏,口里只道:“狗贼欺我太甚!?
驸马都尉王晋卿素来疼爱此子,却来帮他抚着胸口,劝道:“全彬吾儿休焦躁,何等事,值当得如此??
王彦弼怒道:“说起此事,气破了我的肚皮!御前金枪班有个金枪手徐宁,家中藏了副雁翎锁子甲,是天下稀有的宝器。俺喜爱宝甲,折节下士,将三万贯买他的甲。不料那厮竟去梁山水泊落草,后来死在江南。近日有人密报,那厮的儿子唤作徐晟,藏匿了此甲。俺又拿三万贯要买这甲,这小贼竟然逃离京城,不知所踪了。”
王晋卿听了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咱帝王之家,还缺宝甲么?听闻宫中收藏得一副镔冷锻的叶子甲,薄柔而韧,去之五十步,强弩射之不能入。明日我便进宫,帮你朝圣上讨来此甲可好??
这“花儿太尉”听了,一把推开王晋卿的手,亢声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微末鼠辈敢拂俺面皮,如何能轻饶过去??
王晋卿道:“如今这徐晟,人已逃走了,你焦躁又有何用?没得气坏了身子。”王彦弼狞笑一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现搁着一个人,挤他一挤,定能寻出线索来!”
王晋卿忙问是哪个?这少爷便朝门外努一努嘴,王晋卿看过去,看见庭院里一群歌姬正在练唱,领头教习的,正是铁叫子乐和。王俊卿心内狐疑,问道:“这乐和跟徐宁家传赛唐猊甲有何干系?”
王彦弼答道:“徐宁曾在梁山落草,这乐和是反贼余孽。贼人的事,都要着落在他身上。”
王晋卿犹豫道:“这乐和十分擅长音律歌唱,几次给皇室献艺,颇得太子赏识。连天子都知晓他。贸然对付他,不好应对皇室众人。”
不愧是“花儿太尉”,王彦弼见父亲不允,咬着牙丢下一句话:“你不帮俺对付乐和,俺做出事情来,汝不要后悔!”气鼓鼓地摔门出去。
当天夜里,王彦弼便生起病来,饮食不进,一连三日,当着王晋卿的面,水米不沾牙。王晋卿唬得魂飞天外,御医招了无数,这些御医事先被这“花儿太尉”吩咐了,都是哼哼哈哈,只推是才疏学浅,诊不出病根儿来。王晋卿愁得牙疼腮肿,无计可施。
那日被徐晟痛打的亲随,此时上前跪倒,对王晋卿道:“驸马爷可知少爷病因?”这亲随从小服侍这位少爷,三十余年从无差池,是故在王晋卿面前说得上话。
见他话出有因,王俊卿眼前一亮,急忙问道:“少爷之病所为何来?”亲随垂泪道:“还不是少爷太痴迷那副赛唐猊宝甲?当日官人不许他,小的便见驸马呆呆地站在那大日头底下,伤心了半天后自言自语道:‘今世得不了那甲,解不了心头之恨,俺要这性命做甚么?’然后便自绝饮食到今日。”
王晋卿听了,如五雷轰顶。那亲随趁机痛哭再道:“少爷断食如今已是三天了,若过了今日,饿出个三长两短来,老爷此后指望何人赡养?放着咱家泼天的富贵,若连一副甲也弄不来,反伤了少爷性命,于心何忍?那乐和本是贼人,终身还是贼人。老爷何必回护他?”
王晋卿顿一顿足,入房指着王彦弼道:“罢罢罢!你母亲受封蜀国长公主,却薨得早。是俺将你娇惯成了个魔王,专门来取我性命的。乐和那人,随你处置便了。”言罢转身离府,去寻书画朋友,喝酒听曲,躲清静去了。
既得了王晋卿应允,这“花儿太尉”摇摇晃晃地从榻上爬起来,左右人等急忙扶住。他却笑道:“不妨事,只是饿得狠了。赶快拿酒、拿饭来!待俺吃饱了,细细摆布乐和那个贼人。”此正是:
奸猾恶少毒心催,要害英豪数命危。
孝悌乐和担山汉,净世渡人大慈悲。
王晋卿痴迷书画金石,广交苏轼、黄庭坚、米芾、秦观、李公麟等众多文人雅士,析奇赏异,酬诗唱和。又在其驸马府的东面,建造一处高阁,起名叫做“宝绘堂”,将其毕生的收藏存在其中。古今法书名画最多,乃是王晋卿或购买或受贿或借来不还或巧取豪夺得来。仗着长公主驸马身份,哪个敢跟他争竞?小苏学士苏辙,曾对此堂描述道:
朱门甲第临康庄,四方宾客坐华堂。
手披横素风习扬,长林巨石插雕梁。
锦囊犀轴堆象床,竿叉连幅翻云光。
异花没骨朝露香,前数顾陆后吴王。
王彦弼吃得饱了,便命人叫乐和,去宝绘堂叙话。因为平素王晋卿最爱在宝绘堂跟乐和叙话,唱和诗词,让乐和吟诵市井新词给他一个人听。今番王彦弼召唤乐和在这里叙话,乐和并未起甚疑心。
此时乐和正在给一个唤作玉英儿的歌姬调琴诵曲,闻听驸马爷召唤,手里的琵琶尚来不及搁下,便持着琵琶往宝绘堂去。登上三层楼阁,却见是王彦弼坐在平素王晋卿的交椅上,烛火摇曳,映得他的面色阴晴不定。
乐和便是一愣,平素与这位“花儿太尉”不怎么过话,还因乐和曾几次撞散王彦弼调戏玉英儿,结下些个龃龉。今见王彦弼独自在楼上等待自己,心里道:“俺和这个纨绔,有甚话可叙?”便想转身下楼去。王彦弼喝一声:“且住,惹恼了太爷,你在登州那一伙子亲眷,性命不想要了么?”一句话拿住了乐和命门,只得转回身,对王彦弼躬身施一礼道:“不知少爷呼唤小人,哪厢差遣?”
王彦弼见自己一提到“登州亲眷”,平素桀骜的乐和只得低声下气地对自己施礼,心下大爽。便揪着这个话题不放,非要乐和彻底屈服:“乐和,你可知俺家爹爹曾任登州刺史?凡登莱二州武备,皆其所造;山东地面武官,皆出自俺家门下?”
乐和被他威胁,心中有气,顶一句:“世异时移,那都是数十年前的旧事了。那些旧人,也都是花甲之年了吧。”
这“花儿太尉”闻听乐和还敢出言顶撞,勃然大怒道:“汝姐丈病尉迟孙立,现在登州任兵马统制。身边还有甚么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独角龙邹润。一群水泊反贼,居然做起朝廷官员来。那个母大虫,居然还受封‘东源县君’。沐猴而冠,真正可笑。”
乐和忍着气,答道:“封赏出自朝廷,也是他们几番大仗,搏命换得的功名。”
王彦弼虽混账,却不糊涂。水泊梁山的事情,他听王晋卿和朝堂诸公谈论,都能记在心里。此时谈及,还能如数家珍:“汝登州这伙儿人,便是在梁山上也不受重用。上山虽早,排名却低。汝姐丈孙立,只做个地煞偏将。后上山的朝廷军官,却个个排名天罡正将。可知你等都是酒囊饭袋、贪生怕死之徒。阵上只顾保命,哪敢上前?这才逃得性命来。你如今却在俺这里充得什么‘梁山好汉’?”
乐和强忍怒火、安定心神,思量道:“大相国寺门旁那个姓施的算卦先生,给俺批了十二字判词道:‘尽老清闲,终身快乐’。今日思来,乃是解读错了:要义不在‘清闲快乐’,而在‘尽老终身’。
此贼子言语上糟践俺这一门豪杰,尚可强忍下一口气。若敢有加害俺姐丈一家之心,岂可容他存世?这是要逼得俺此时‘身终’了。”乐和也不再言语上抗辩,静听他有何下文。
王彦弼叱骂得爽快了,喝一口茶润润嗓,得意洋洋再道:“今太爷有三件事,要你应允:头一件,不许你再跟府里那个婊子玉英儿勾搭,那是俺的禁脔;次一件,跟你姐丈说,每年孝敬太爷我五万贯,否则俺让他病尉迟变成死尉迟;第三件,你梁山泊反贼徐宁的儿子,前日里拐走俺的赛唐猊宝甲逃了。便着落在你身上,十日内提头带甲来见俺。否则立时让你化作齑粉。”
乐和听闻这“花儿太尉”如此说,心下反倒清明了。这厮如此逼迫,事态已经到了不死不休之境,再无可挽回。那倒再不用纠结了,杀心立至。
这王彦弼口里还在不住地叱骂,伸着手朝乐和脸上指指点点。乐和此时已充耳不闻,暗暗将手边的琵琶握得稳了。
那王彦弼见乐和也不言语,呆愣愣看着自己,以为他被自己的言语吓住了。越发得意忘形,把出对待府里歌姬、小厮的手段来,挥掌便朝乐和的面上掌掴下来。
有道是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王彦弼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乐和动手,恰好激得乐和霍地暴起,轮琵琶照准这“花儿太尉”的顶门额上,着力便是一下,砸个骨塌额陷、双睛鼓出、血溅当场。
乐和见他恁地不禁打,一琵琶下去,已是满头红白浆液。笑一笑道:“你这个‘花儿太尉’,原来应着额头开花。”
见这王彦弼已没了气息,乐和四下张望,要寻找一个藏匿尸首的地方。宝绘堂二楼有个佛龛,供着妙善公主所化的千手千眼大悲观音坐像。佛龛前有一樽座子凿成一体的青石香炉,颇为宽大,积存香灰半满。乐和灵机一动,将王彦弼的尸首拿衣袄缠做一团,便塞在这香炉里。因塞入尸体多出来的香灰,都捧着撒到几大株盆花里,当做花土。最后再用香灰把尸体覆盖平整了。
休看乐和平素歌咏奏乐,活得清闲快乐,他也学得一身武艺,也是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汉子。此番出手击杀王彦弼,乃是思虑后的决定,心内没半分恐慌。既然藏好了尸体,他却好整以暇,查验是否遗留下甚么破绽。
环顾宝绘堂,满是书画金石珍品,寻常人难得一见。再看一看大苏学士苏轼手书的《宝绘堂记》,有几句话,乃人间至理: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
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
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自有惟恐失之,人有恨其不吾予。薄富贵而厚书,轻死生而重画,岂不失其本心哉?
乐和读一回这大苏文章,叹息一声道:“俺本该一把火,烧了这楼阁,毁尸灭迹。怎奈这千百幅书画至宝,如何肯毁在俺手里,给子孙造孽。如今只好逃去罢了。”
乐和寻一条丝绦,将琵琶捆在身后。随手在王晋卿画案上,挑了件美玉笔洗揣在怀里,好变卖了换些盘缠。听一听墙外无人,他便从二楼后窗跳下去,至驸马府墙外。趁夜色黑暗,穿街过巷至汴河边,寻个桥洞藏身。
那件琵琶乃是杀人凶器,便缠块石头,丢到汴河里去——如此便不会连累歌姬玉英儿,也算报答那女子对自己的单相思情谊。
天将晓时,乐和径奔大相国寺后街去,那里有个“鬼市”,四更交易、五更散市,交易诸般杂物,多有盗贼来此销赃,买卖者皆装作不知。乐和将盗来的羊脂玉笔洗低价脱手,得银百两,足够返乡盘缠。待酸枣门开放,他一道烟出城,往登州而去。正是:
久困樊笼里,终得返自然。月知离思苦,云尝归泪咸。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为饮故乡水,万里逆行船。
再说驸马王晋卿,被儿子缠得没法,只好允诺他随意摆布乐和。为避免尴尬,他还躲出府去,寻几个书画朋友,去勾栏柳巷厮闹一夜,才带酒回转都尉府。毕竟年纪高大了些,下轿时已困倦得脚步踉跄。
至宝绘堂庭前,却见那个亲随同四五个家丁蹲在门口,困倦得不住点头垂首,如鸡啄米一般。
王晋卿喝问道:“你家少爷何在?”那亲随答:“夜来唤乐和进去叙话,至今都未出来。”
王晋卿赶忙闯进去,楼上楼下各处去看,都不见两个人。家什藏品俱在,并无丝毫散乱。
那亲随嘀咕一句:“许是二人昨夜出府去叙话了?机密事没叫小人们跟着?”
王晋卿正渴睡哩,觉得那人之言有理,这孽子夜不归宿本是寻常事。搁下担心,便赶忙去卧房补觉了。
一连三日,这“花儿太尉”音讯皆无。王晋卿不免焦躁起来,打发阖宅的人出去寻找。再三日,连同乐和,都无一丝消息。两个的宿处去查看,看得出是临时起意出府的,物品不少一件。仿佛自那晚一瞬,人间蒸发了一般。
再延挨一日,王晋卿实在急的不行,便去开封府报告人口失踪,霎时满京城谣言四起,都言“花儿王太尉”作恶多端,被上天摄去,化为齑粉了。谣言传到王晋卿耳朵里,他又气又急,溘然病倒。
这一日,王晋卿在病榻上听家人嘀咕,宝绘堂传出恶臭味道,许
是恶鬼进宅云云。王晋卿心有所虑,扶病去宝绘堂查看。循着味道,找到佛龛香炉处,命家人拿木棍去香灰里探,翻出一堆腐肉。七八个男仆上去推倒香炉,那尸首便滚出来了。
王晋卿揉老花眼凑近去看,认出死者正是自家儿子。急火攻心之下,一口老血喷出来,往后便倒。
有分教:纵子便与杀子同,连累爷娘俱成空。
毕竟王都尉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