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端祖籍幽州,生得碧眼重瞳,虬须过腹,因而绰号“紫髯伯”。他身上存个秘密,水泊里只没羽箭张清知悉,一直替他瞒着:他不是中华人种,乃是辽国奚族人,原是姓萧的。因在辽境里争草场杀了族人,不得已逃到宋境东昌府存身。萧姓乃奚族大姓,宋人厌恶之。他又心高气傲,特地挑“皇甫”汉姓来用。养马、驯马,相马、医马,乃是奚人安身立命之术。因救活了没羽箭张清的大宛马,皇甫端得以入水泊、进汴京、执掌御马监。

奚人在辽国不如契丹人势大,金灭辽时,奚人在箭笴山自立为王,却来攻取金人刚还与宋人的景,蓟二州。宣和五年,被悍将郭药师所败,大奚国存八个月而亡。

皇甫端入汴京做官,却闻知奚人亡国,哪里还有心巴结上官、交好同僚?家眷已留在东昌府过活,他一个人在汴京城里,整日闷闷不

乐,不愿见人。

此番被贬出京城,在毕胜看来,他没了前程,须拿些财货补偿。在皇甫端看来,却是脱了藩篱、离了扰攘,能跟马匹吃住在一起,已是无比快乐。何况还能多得些银钱,便拿来驯出几匹宝马也好。

行至天驷监内,该管虞候迎皇甫端下马,接了公文,都去厅上坐地,值司兵士捧上茶来。皇甫端接掌卤簿账册已毕,安身不住,起身便去查看马厩和刍豆仓廒。至一处草滩,见大群骏马在滩间漫游,时动时静的。但见:

微雨三春暮,露盖花叶潮。燕声云里出,树影波上摇。

天驷振地奔,尘飞饮马桥。嘶风逐电后,踏雾过碧霄。

皇甫端看了欢喜,便吩咐从人“将俺骑来的枣红马卸了鞍鞯,放到草滩上马群里去,任他自由。”

从人牵着枣红马辔头过来,交与皇甫端。却见皇甫端连辔头都卸下,朝瘦马的臀上拍一掌道:“去吧,一个月不吃得肥胖了,便休来见俺。”那马仿佛听得懂,不紧不慢,迈步朝草滩上行去。皇甫端看着枣红马背影,仿佛是看着自家孩童去学堂一般,满眼怜爱,牵肠挂肚一般。

忽听身后一阵讪笑之声,不免回头去看。只见五七个驷马监官吏、马夫偷眼瞧自己,还挤眉弄眼的,笑个不住。皇甫端不解,喝问“你等笑甚来?”有个胆大的回复道:“久闻大人最擅相马,谁知从京城弄了匹快饿死的劣马,还骑到驷马监来。可知见面不如闻名。”皇甫端仰天大笑,口里诵道:

髯伯识宝驹,斧下获紫烟。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

诵罢,皇甫端伸指入口,长长呼哨一声。那匹瘦马闻听,霍地腾身扬蹄,长啸一声。便撒开四蹄,闪电般朝马群插进去,似快刀劈豆腐一般,便将马群冲开、驱散,都撵得奔腾起来。瘦马在马群里左冲右突、肩撞口咬,霎时便搅得马群四散奔逃。瘦马若盯上哪匹马,几个纵跳便能追得上,咬得那匹马血淋淋的。日不移影,这匹瘦马便降伏了这一大群御马,做了领头的。把一干官吏看得瞠目张口,舌头再缩不回去。

皇甫端傲然丢下一句话:“自今日起,这匹‘紫烟’,便是天驷监第一马,俺皇甫端便是天驷监第一人!”有诗为证:

牟驼冈上万马鸣,皆认紫烟第一声。

柳梢呢喃黄鹂语,紫髯清音胜百灵。

五月廿七日,朝廷里却发来一道敕令:当年新科进士的谢恩马球赛会,改在牟驼冈举办。有燕山府同知、武泰军节度使,加检校少保,辽人降将郭药师、燕山府兵马总管呼延灼、太原府兵马总管王禀等来京军官与御前金枪班为一队,同新科进士比赛马球,共贺君恩。徽宗

赵佶欲来观赛。所需马匹,都由天驷监供给。皇甫端接了旨意,亲自带领驷马监上下忙碌数日,准备停当。

六月初二那日,风和日丽。牟驼冈各处彩旗飘扬。徽宗赵佶、李明妃携高俅、王黼、梁师成诸大臣及杨戬、梁方平等内侍,在高岗处铺开地毡,陈列时鲜果品、羊酒美馔,席地而坐。

东京城里好事者有千余人,不嫌路途遥远,早早便聚来,要看新科进士风采。还有人要看太原、燕山的边军,是否勇武。

本朝比赛马球,尽依大唐赛制:分为两队出赛,各六人上场。设有球门,取一块木板,板心挖一圆洞,后接网盛球。出场者一人骑一马,手持木球杖,顶端呈半月牙状。马球如柑橘般小巧,绘有彩漆。比赛时,把球放在场地的中间,两队人马共争一球,以用球杖击球进球门为得分,称“得筹”。胜者增一面旗,负者罚减一面旗。赛罢得旗多者胜。

今日赛会,原是新科进士的夸官之举,却被徽宗赵佶改了章程,用以接见外官。还携着李师师来,实则是带着她出宫郊游。以往的天子,无人敢如此。一则慢待了新科进士,二则让边镇臣子轻看了君上,三则在给百姓增添了谈资,落个天子“冶游狎妓”的恶名,口口相传,乃播至天下。今日赵佶却不管不顾,自己开心便罢。

杨戬为讨天子开心,决定当日共赛三场。头一场乃是排名在后及不善骑马的进士,分作两队,在步下用马球杆击球争胜。胜者每人彩金十贯。计时半个时辰,鼓乐奏响四通。岗上君臣觥筹交错、岗下百姓喜乐笑谈,一派祥和景象。郭药师好容易进京一次,勉力巴结高俅和梁方平这两位军中掌权柄者。频频举杯敬酒,将自己喝得面红耳赤的。不一会,头一场赛罢,两边各得三筹,平分了赏金。

第二场乃是宫中彩娥分作两队,各骑一岁口的马驹,登场做赛。胜者每人彩金百贯。百姓们都爱看这“彩娥之赛”,十数个美人纵马驰骋,累得娇喘吁吁,香汗淋漓,更添九分妖娆,看得一众心花怒放。前两场比赛,都唤作“暖场”。

有奸相王黼对赵佶道:“古人道‘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鞚抱鞍桥。’今见我朝女子,远胜唐人。皆陛下教化万民之功绩也。”听得赵佶欢喜。

徽宗身畔的李师师,此时起身,卸去彩衫,内里是一身黄红劲装,竟自下场,登马击球。哪个敢去拦她?一杆便击球得筹。登时全场鼓乐喧天,彩声一片。赵佶大喜,举觞一饮而尽,便口诵道:

控马攀鞍事打毬,花袍束带竞风流。

盈盈巧学儿男术,唯喜先赢第一筹。

郭药师虽然是个辽人,但毕竟久在官场厮混,哪能不晓得何时该凑趣献媚?忙起身对赵佶跪拜,言道:“闻世人皆言,‘辽朝多女杰,

最俏萧燕燕’。在臣下看来,这位夫人貌美似天人、飒爽如侠女,萧燕燕如何比的?我大宋富庶无比,贵居中华,陛下实乃天下共主,海内一人!”

赵佶被郭药师一番吹捧,只觉得句句入心、字字熨帖。恰好适才饮酒热了,已宽去冕服,便自冕服上解下那条玉带,对郭药师摇晃一下道:“爱卿该下场赛球了。若汝得胜,这条玉带单独赏赐与你!”

此时有官员登场宣布,进士队与御前队的比赛即刻开锣。赏格每人黄金百两、珍珠一斛。听得围观百姓啧啧艳羡。

皇甫端晨起便不往御前去凑,诸事都跟手下交代清楚了,没甚脱卯处。自己便安心寻个僻静所在,冷眼看马场内情形。

却见进士这一队先登场,身着赤红衣袄、都骑白马,围着马场驰骋三周,在马场左手边聚成一圈叙话。御前这一队后入场,都穿着绿衣、骑枣红马。好巧不巧,郭药师恰恰选了“紫烟”骑乘。可见北人相马,眼光颇为一致。这郭药师也是一眼就看出紫烟是宝马,便挑中了牠为坐骑。呼延灼陪在郭药师身侧,双手各持一杆球杆。便似手搦双鞭一般。两队取了站位,一声锣响,人欢马跃,捉对厮杀。但见:

汴京西北牟冈中,推沙筑场百丈裁。

短垣三面壕沟浅,鼓击隆隆晨曦白。

军中骁将勇书生,携朋骏逸竞驰来。

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

杖移鬃底拂尾后,球从蹄下竟入怀。

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

俯身仰止复傍击,难于骑射左右开。

人不唤,心已同;马不鞭,蹄自疾。

此诚习战非作嬉,将扙换刀卫家宅。

古来良相不易得,虎贲更盼霸王材。

场上酣斗许久,两队都未得筹。御前军汉都胜在马术娴熟,更擅进击。然进士们思虑缜密,队形齐整,将球门护得死死的,偏不让军汉们得筹。呼延灼在场上往来驰骋,双手轮番挥杖,尽力将进士们的马匹冲乱。王禀也打马冲突,挤开防护,好让郭药师入球得筹。

郭药师驰骋一阵,酒意渐渐散去了,不再晕眩。觑个破绽,便急催坐下紫烟,挥杆便欲击球。恰在此时,人丛中一声呼哨响。那紫烟闻听,便猛地耸肩一纵,将郭药师颠下马来。众人收马不住,郭药师早已被场中马匹踢踩数下,额头也磕破了,血流不止。

呼延灼、王禀慌忙下马来救,新科进士们也都弃马围过来看视。赵佶带来的御医,手忙脚乱,给他疗伤。无人注意,这十几匹赛马,不待人唤都自行归去,混入到马群里,寻常人再也分辨不出来了。

那一声呼哨,自然是皇甫端所发。这郭药师带兵灭了大奚国,皇

甫端身为奚人,如何能不设法报复他?取他性命太难,给他留点伤,算个教训,这却不难。

徽宗赵佶见伤了郭药师,好端端的马球赛却血溅当场,当着众多百姓,丢了自家面皮,却又不知该责罚哪个,满心的无名火无处发泄,便起身拂袖而去。一众大臣、宦官、嫔妃、金枪班侍卫们慌忙跟随着,离开赛马场回宫去了。王禀和新科进士也各去尽职。百姓们再没热闹看,也渐次散去。

只剩下呼延灼和王禀陪着郭药师,在牟驼冈官衙里养伤。皇甫端平素与呼延灼无甚往来,此时见他与郭药师形影不离,既是厌恶郭药师,心下连呼延灼也厌恶上了,躲着不见。呼延灼在驷马监原本就没什么相识,皇甫端躲他,官吏们自然无人主动来招呼他们。虽不会缺他们饭食羹汤,再想讨要些什么,便无人搭理了。

过了五七日,郭药师伤势渐愈,能够随意走动了。便由呼延灼、王禀陪着,在牟驼冈上踱步散心。不期走到一处林间房舍,四周都是槐杨树,居中有百十间灰瓦大宅。三人近前叩门,却被冲出来的数个军士围住。询问“何等人,敢来窥伺军机重地?”

呼延灼怒道:“俺原是御营兵马指挥使,现官居燕山府兵马总管。此乃武泰军节度使郭少保,有大功于朝廷,天子尚且高看。汝何等衙门,吾等都不能入内?”

那掌门军士讪笑道:“俺这是禁军火药局,十分机密所在,归枢密院该管。便是御营兵马指挥使,也不得入内。何况汝现在做了外埠军官,离开禁军体系,便更是无权入内了。且速速离去,免得有司寻趁你。”此正是:

大宋度制禁军重,钱粮器械半京畿。

强干弱枝宫墙稳,却使边疆任人欺。

呼延灼忽而记起,轰天雷凌振却在这火药局任职,便陪个小心问道:“敢问御封武奕郎都统领凌振,可在这火药局任事?俺与他是故旧相识,特来拜会。”

士卒闻听呼延灼是自家上官故交,忙收了讥讽气色,换了谄媚笑容道:“俺家大人恰好在衙中公干,三位稍待,小人进去通禀。”

片刻间,门上军卒返回来请呼延灼三个人内,官厅拜茶罢,军卒叉手道:“俺家大人正在试验一个要紧的配方,不能中断。他让俺请三位宽坐,待忙完便来相聚。”呼延灼拱手称谢,那兵卒退下去了。

郭药师不晓得火药局是个什么衙门,便去问呼延灼“什么是火药?怎么还要试验配方?”

呼延灼道:“配方之类,俺也不懂。昔年仁宗命曾公亮编著《武经总要》,始有‘火药’一词。记载‘火球’火药方、‘蒺藜火球’火药方、‘毒药烟球’火药方。乃是战阵上的大杀之器。”

郭药师道:“此书只听人说过,从未寻获到,便读一读也好。上阵便如神佛相助,何愁不胜?”

呼延灼摇摇头:“此书著成便藏于枢密院,寻常人怎得一阅?俺做御营指挥使时,也只借阅到了数个章节,还不许抄录。枢密院除了数个正副枢密使,无人能阅读全本。”

郭药师闻听,口中啧啧作声,连称可惜。呼延灼再道:“这个凌振,乃是本朝第一等炮手,阵前擅使火药,造出子母炮、金轮炮、风火炮、车厢炮、轰天炮等利器。昔年曾随俺征剿梁山水泊,有些交情。”

郭药师半生军旅,久在辽邦,深知金、宋两国军力优劣。就目下而言,金朝马匹充裕、士卒勇悍,宜在秋冬野战,却不善攻坚破城,且马料耗费巨大,运转极难;宋国边军缺马,野战时步卒耐不住骑兵冲击。唯有据城坚守,待金国骑兵马料耗尽,只得撤围。如此,火药所制的各类炮弹,乃是守城利器。两年前入了燕京府,却是一座空城。虽经多番迁入人口,仍是不足以支撑养兵守城之用。若是能在燕京府大量制造火炮,何惧金国人来攻城?

思虑到此,郭药师满脸堆笑,拉着呼延灼的手道:“足下知晓,咱燕京府军力单薄,金国人厉兵秣马,不日必将来犯。你既与凌炮手熟识,可否说动他来燕京府效力?至不济聘其来客居一年,帮咱制造一批火药器械,充实本府军备,防着金人来犯。”

呼延灼闻听有理,满口应允。两人正叙话时,猛听得一声大响,震得桌案摇晃,三人莫不惊骇。约莫一盏茶时刻后,自门外大踏步走进一人,却是哪个?有诗为证:

火炮落时城郭碎,烟云散处鬼神愁。

轰天雷起驰风炮,凌振名闻四百州。

呼延灼见凌振满身炭灰硝烟,走进门来,忙上前握住凌振手臂,诉说别后如何想念云云。凌振也不接口,自顾自倒一盏冷茶,一饮而尽。便去主位坐了,也不开言,只顾气喘。

呼延灼再引荐郭药师给凌振认识。却不料凌振怪眼一翻道:“降宋辽人,非我族裔,哪知久后还降金人否?”一言说得郭药师大怒,不免拔剑出鞘,指向凌振。呼延灼、王禀慌忙起身来劝。

那厢凌振也不慌乱,手里屈指一弹,一物正摔在郭药师脚下,啪一声大响,倒把郭药师吓得一愣怔。这是凌振自家研制的机巧之物,名曰“摔炮”,拿两片泥板夹着火药,摔出去靠震动引发火药,发出较大声响,以惑人心神。凌振随身带着,用以防身自保。今日使出来,便得奇效。

凌振趁郭药师愣怔的瞬间,霍地跳起来,欺近身去,劈手便夺下郭药师手里宝剑,转手横在他咽喉上。

郭药师此时已年届五旬,手脚早慢下来,不复当年勇力。刚刚气

恼拔剑,却不料凌振不止擅用火炮,身手亦是矫健,不合被其一招制住,再不敢乱动。

突发变故,呼延灼、王禀都来不及反应。待看到凌振横剑逼住郭药师,投鼠忌器,他俩也不敢胡乱讲话,一时呆在当场。

亏得郭药师半生坎坷,全靠脑筋灵活、能屈能伸,是个不吃眼前亏的“好汉”。眼见情势于己不利,早已放下了气恼,先顾性命要紧。便开口求饶道:“小可不合得罪壮士,愧悔不已。壮士且撒开小可,待俺给壮士叩拜赔罪。”以此可见郭药师为人,有诗为证:

三姓家奴数吕布,贪生畏死羞耻无。

利字当前伦常卖,休怪世人贱商贾。

凌振见郭药师瞬时变了嘴脸,并无半点气节,心内更不信他。遂高喝一声“来人”,自门外闯入数个亲随,各执刀剑逼住郭药师、呼延灼、王禀三个人。凌振见兵卒都围住了,再不惧这三人暴起伤人,这才撒手放开郭药师,弃其剑于地。退步到军卒身后,对三人正色道:“此乃御营火药局,你等边境外军,非召唤不得入内。且速速离去!”

呼延灼心有不甘道:“汝有利器,正应边庭所需。如何不交付吾等使用?难道眼看着金国人破城吗?”

凌振冷冷道:“金人靠刀马打破了汝燕山府,还有大名府、中山府、太原府、济南府,都要拿军卒性命攻城,一个一个去啃,几时才能犯俺京师?若将火器给了你等,他带着火炮投降了金国人,霹雳之下,片瓦无存,霎时间便打到京师了。”

呼延灼怒道:“你怎地如此不相信人?”

凌振道:“俺信你呼延一门忠烈,却不信他一个辽国降将。可惜你屈在他的下僚,性命早晚送在他手里!”

凌振言语似刀,怼得呼延灼无语、王禀沉思、郭药师气苦。火药局军卒舞刀弄枪,将三人赶出庭院去。怄得郭药师拿眼不住地瞪着这个院落,心里不住盘算,如何报得此仇。

有分教:叛胡乱唐昨日事,亡君屈辱落陈编。史家万语叹兴替,不及成谶此一言。

毕竟郭药师如何报复凌振,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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