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构陷金大坚不成,杨戬只得到赵佶处讨个“技艺不精、不合朕意”的说辞,夺了官诰,命金大坚收拾行囊,迁出内廷。并下发个“不许在京中逗留”的手札,限其十日内离开汴京城。

金大坚平素常被赵佶召见、赏赐。此番只求肯一句“向官家辞行”,却未获准。金大坚叹一声,当着杨戬的面,打叠起一个小包裹,装着一套錾刻工具、几块碎银、几册书、几件单衣,默默起身离去。借用苏轼一首《定风波》之意,言金大坚此时心绪,道是: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杨戬没寻到金大坚错处,却真切丢失了十来块贵重石料,还被赵佶抢白了一句“不去对付叛将武夫,偏生来算计朕身边的人,就是看不得朕开心”,把个杨戬憋屈得牙疼腮肿,躺倒了三四日。

还没待杨戬痊愈,就被赵佶派人揪到御前,赵佶气得歇斯底里:

“朕的私章丢失了五七个,你这厮执掌内廷,可有个说辞给朕?”

杨戬道:“最近只有金大坚那个水泊余贼离去,只能是那厮盗取了陛下的印章。”

赵佶追问:“金大坚离宫时,带甚行李走的?你没搜他身么?”

杨戬道:“搜便搜了,他哪能将盗来之宝物随身带着?现派人抓那厮回来,仔细审问便是。总能寻回陛下的宝物。”

赵佶没甚主意,挥手让杨戬自去办事去。杨戬赶忙去至殿帅府,寻高俅派数队人马,往各条道路上,去追索金大坚。劲骑撒出去百十里,还惊动上千衙役土兵搜村查店,这金大坚却是踪迹绝无。

看官要问,金大坚一个文弱匠人,如何能卷了内庭这许多宝物逃走?他一个人自然做不到这些,但水泊里有个盗贼祖宗,看官如何忘记了?前文讲过,时迁数年前便开始在汴京城里,掘土搜寻大梁旧城古物,陆续便有青铜石刻等古物出土。时迁便想到了金大坚这个金石大匠。一年前,时迁便暗自联络了金大坚,两人一道去做“古物修造”的生意。时迁在大梁土层里挖到旧物,经金大坚之手略略润色,立时身价倍增。二人携手弄鬼,这两年汴京金石市面上,最赚钱的宝物,十之六七,出自此二人手里。不过时迁对金大坚还存有戒备之心,并未对他提及鲁智深、林冲等人行踪。

此番杨戬要奈何金大坚,他便寻至时迁处问计。时迁刚刚合伙在相国寺杀了金人武士,正兴奋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对金大坚道出此事。待意识到不该说时,已将燕青的名字叫出来了,后悔不迭。金大坚原本知道燕青仍在世,开口便要见他。三人一道计议如何对付杨戬,自是有谋有略,下手还有贼祖宗!

这一向,趁着御宝监账目混乱,每日金大坚将能过手的石料,连同拿得到的徽宗印章,都藏个食盒里,傍晚时趁去伙房吃饭的当口,丢在路边宫墙一处脏水泄口里。天黑后时迁潜进内宫来,取走宝物。幸亏杨戬性子躁,急于发作。否则这般日偷夜盗,怕是半个皇宫都要被他们搬空了。

那日出了内府,金大坚便去至时迁下处。躲进房里专心整治这一批印章石料。却将赵佶的印刻都磨去了,再将石料都制成印坯,交给时迁,慢慢出手。制印本是水磨功夫,此一番共用去了八九日,无意中恰好躲过殿帅府那一番追索。

这一日都齐备了,时迁、燕青治酒,给金大坚送行。燕青操刀弄剪,把他须发都弄得短直了,猛一看再无人识得。时迁拿出一百两蒜条金,缝进一条腰带里,给金大坚系上。挑品相最好的十来块印料,打个木匣装了,再有一手帕碎银,都给他栓进包袱里。

金大坚嘱咐一声:“吾兄萧让,还请关照。待其脱身后,按此地址来长沙寻俺。”三人洒泪而别。

金大坚独自一个上路,离了城郭,向南行了一日,觉得有些累。不免笑自己道:“痴汉,却不知买匹牲口骑着,累自己双腿作甚?”遇个集镇先投店歇了,次日去骡马市上,挑一匹壮驴买了,搭上行李,骑着行来。

春日里风光清丽,行来一日比一日暖,饮食却一程比一程咸辣,湖泊也眼见着多起来。金大坚本是山东济州人氏,满眼看着荆楚风光,却也优哉游哉。十来日行到鄂州,卖了驴儿,登舟渡长江、入洞庭、下沅江,进至潭州城里。时人张祁有诗《渡湘江》,赞潭州道:

春过潇湘渡,真观八景图。云藏岳麓寺,江入洞庭湖。

晴日花争发,丰年酒易酤。长沙十万户,游女似京都。

此时潭州,乃是江南第一等水陆要冲,物阜丰饶、文风鼎盛,其岳麓书院最为有名,海内咸知。真宗皇帝御书题“岳麓书院”四字。神算子蒋敬,信中给金大坚留的地址,便是这岳麓书院。

这蒋敬少年时在岳麓书院学成,赴汴京科举不第,流落北方,无奈在黄门山随欧鹏落草,最终上了梁山水泊。这人颇有谋略,能刺枪使棒,布阵排兵,还精通书算,积万累千,纤毫不差。因而号称“神算子”。有首诗赞蒋敬道:

高额柳眉智虑精,湘南灵秀盈腹中。

幼年科场失运气,如神算法善行兵。

淤中不染纤毫净,度支亿兆粮秣清。

劫后余身家园毁,日伴清越诵书声。

此时蒋敬取“地会星”之意,化名狄会,在岳麓书院谋得一个“院正”的职司,专管考算钱粮支出纳入。

待金大坚寻到蒋敬时,二人抱头痛哭一场。汴京分别又是一年,几乎再一次天人两隔。

历经几番劫难,此时二人皆无家小,真个须相依为命了。金大坚也取个化名,依着“地巧星”之意,唤作狄巧,拜狄会为兄。

蒋敬身边积年存了些赏赐银两,金大坚此时也奁囊颇丰。既议定在此间存身,二人便去潭州城外崇教寺旁,建起一处五进院落,搭起二三十间房舍,就近再买了百来亩水田,安下心思,耕读度日。有诗为证:

金石大匠人品坚,无心谋逆却上山。

錾金刻石治印手,也提杆棒格铁鞭。

昨日君喜庭前宝,今朝君嫌刀剑悬。

携金寻友浏阳畔,云在湖底月在天。

话分两头。却说那日燕青送走金大坚,急忙忙转回林冲赁下的宅邸,叫上他夫妻俩,都去老林提辖旧宅里议事。

那日夜战相国寺之后,林冲给赁房的那个婆婆退一笔钱,收回宅

邸,给杨志和玬儿居住。鲁智深带着金翠莲,回到酸枣门外菜园里,降伏了管事和尚,接来小达儿,三口住下。三辆车马,都存在那里,哪家有事便去取用。

此番三个有家眷的,分了三下居住。时迁那边忙着掘土挖宝。便忙坏了燕青,像个小厮似的,团团打点各家事情,甚么修房缮瓦、搬柴送米、裁衣缝被之事,三位嫂嫂都对他一人颐指气使。燕青倒也不嫌絮烦,整日笑呵呵地,跑完城里跑城郊、忙完东家忙西家。

今日林冲、杨志两家聚会,男的同殿军官拜兄弟、女的嫡亲姐妹做妯娌,自是亲密无间、无话不可谈及。燕青只是跑来跑去地忙乱,把哥嫂都侍奉得开心就是。

席间提及杨戬逼走金大坚、呼延灼关胜调防之事,林冲、杨志都感觉此事颇有深意,该当不止于此。水泊尚在朝廷供职者,均有危难。便计议该如何帮一帮诸人。

燕青忽然停了手里忙的事,朗声道:“吾等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帮忙还不能现身,那就只有‘围魏救赵’了。”

两对儿夫妻都拿眼看着燕青,似乎在问:“计将安出?”

燕青胸有成竹:“害人者无非高俅、杨戬。高俅害武官、杨戬害文人。现下杨戬已被教训,轻易不敢再出手。对付高俅嘛,还需林家哥哥出手,痛打高衙内,教高俅分心,顾不得去害人。”

林冲道:“俺与那淫贼不共戴天,此番进汴京,就是取淫贼性命的,痛打如何够解恨?”

燕青道:“一刀杀了,便宜那厮了。不如伤损他三两次,最后再取其性命。如此更能折磨老贼高俅,让其无暇分身,去害咱身在外阜的兄弟。”此正是:

休言除死无恐惧,生死不由凡人主。

善终本需善中求,为恶需防终老苦。

几人商议已定,燕青自告奋勇,去打探高衙内行踪。待清楚了,再报来商议,如何折磨这高家父子。

却说这高衙内,自认高俅做义父后,整日浪荡嬉戏,十数年也不厌倦,只爱“色、酒、财”三个字。身边的帮闲换过上百人,只陪他一人胡闹,却都有个厌烦。惟这高衙内睁开眼便要混闹,这般精力,任神人也拗不过他。

这一日,高衙内再寻不到多少亲随陪着,只带着三两个亲随出门。燕青日日盯着他,见今日跟随他的人少,正是时机。便远远随着他,伺机下手。

这衙内一伙儿先去瓦舍听了一回曲儿,觉得无趣,便各处闲逛,意在招猫逗狗、寻衅生事。不期转到瓦舍身后一条胡同里,好不僻静,连高衙内这个“地里鬼”也没进来过。

几个人在这街上闲走,不远便路过一处精舍。朝院里觑看时,见翠帘高卷,绣幕低垂,帘儿下见个佳人。怎生模样,但见:

鬓发乌云,钗簪金凤;眼横秋水之波,眉拂春山之黛。

腰如弱柳,体似凝脂;十指春笋纤长,一搦金莲稳小。

恰似嫦娥离月殿,恍然洛女下瑶阶。

高衙内一见之后,瞬间星眼婆娑、馋涎欲滴。问亲随道:“这佳人是谁?”亲随不识,答曰:“非为官宦,亦是富豪之家。”

衙内进退不得,正犹豫间,见街东一个茶肆,衙内遂入茶坊坐定,将金箧内取七十足百长钱,撒在那桌子上。茶博士便理会得,这是个使钱的主儿。

一巡茶罢,衙内问茶博士道:“这对门何等家宅?帘儿下佳人姓甚名谁?”茶博士答道:“这个行首佳人,名冠汴城,姓童名唤娇秀,背景可怖,最会坑人钱钞。大爷休要搭理他,仔细惹祸事上身。”

原来那女子是童贯之弟童贳之女,杨戩的外孙。童贯视为己女,许配蔡攸之子,却是蔡京的孙儿媳妇,小名叫做娇秀。因蔡攸之子生来是憨呆,惹那娇秀不喜。宣和初年,这娇秀勾引上了在开封府做副排军的王庆。此事彰扬开去,童贯大怒,要寻罪过摆布王庆。

不料王庆逃离汴京后,作乱淮西,占据八座军州,八十六个州县。官军不能抵敌。童贯、蔡攸,奉旨往淮西征讨,全军覆没。后水泊众人征剿成功,捉王庆回京,吃了一剐。

王庆初作乱时,开封府本要缉拿童娇秀。碍着蔡京、童贯的面皮,悄悄瞒了她身份,送出汴京去大名府匿居存命。谁料这妇人水性杨花,缺不得男人。又出手豪阔,无人养得起。便在大名府里专门靠“仙人跳”诈人钱财。近日,王庆之事诸司都忘却了,她才敢回东京来。无奈蔡家、童家都不认她,无有生计,便来此重操旧业。数月间已经得手数次,坑害了好几个王孙公子。

衙内见说反而大喜,令亲随登门对佳人道:“殿帅府公子,欲就贵宅饮几杯,未知娘子雅意若何?”

亲随去了不多时,来见衙内言道:“行首幽情颇喜,奉迎专候。”

高衙内闻言即时往宅门上来。有双鬟门外侍立,“请阁下稍待,容妾报知姐姐。”少刻双鬟出道:“俺姐姐有命,请移步相见。”

童娇秀出见衙内施礼道:“寒门寂寞,过辱临顾;无名婢女,蒲柳之姿,何幸遭逢!”即令侍妾添茶,再去安排酒果。

高衙内带酒观娇秀之貌,越加的风韵无俦。佳人也对衙内尽力逢迎。先取枝洞箫,呜呜咽咽地给衙内吹奏小曲儿。衙内却凑过去朝她耳中吹气,说是伴奏。佳人换个琵琶拨弄弹响,衙内便将手去弹拨她身上,却问她如何弹不响?这娇秀一会儿恼,一会儿嗔;高衙内一会儿痴,一会儿狂。两个只顾引逗嬉戏,不觉得天色渐晚。酒阑宴罢,

衙内与娇秀解衣登床。干柴烈火,但见:

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呀呀气喘。

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

未解誓海盟山,也得千般旖旎。

并无羞云怯雨,亦揉万种妖娆。

气喘声嘶似牛齁柳影;言娇语涩,浑如莺啭花间。

忽见一人踢破院门而入,打砸闺阁门楣,厉声高喝娇秀道:“平素供与你炭米,今朝却敢与别人偷欢!”这人随身带闲汉二三十人,人人勇健,个个威风,内有举着火把者,也有手持闷棍者,还有腰挂铁链者,即时把娇秀宅邸围了。

高衙内亲随乖觉,心内早知这是遇到“仙人跳”了,赶忙逃出去寻殿帅衙门,带兵来救衙内。

这边房中榻上,高衙内正得趣时,被人砸门打断,自是勃然大怒。劈手一掌将童娇秀打得倒地,骂一声“贱人安敢诈我?”随手扯件衣裳,胡乱裹一裹下体,也不管够不够遮羞,便拽开房门跳出来,朝来人戟指大骂:“狗日天杀的贼,敢来搅扰大爷的好事,直是嫌命太长。不快退去,都教你们碎成齑粉!”

砸门的男子见高衙内口气恁地硬,心下先自怯了,兀自强辩道:“俺这宅门是清白人家,童娇秀是良家妇女。你这厮淫人妻女,如何还敢放肆?”

高衙内一口痰吐到他脸上,骂一声“你这该死的王八,同个婊子作扣儿,来诈大爷钱财,瞎了你等狗眼。待俺拆了你这王八窝,把这婊子卖去为奴!”

正叫嚷间,那亲随早唤来巡街的兵丁,把这伙闲汉团团围住,刀剑齐挥,吓得众闲汉早撇了凶器,举手蹲在地下,任官军打骂。

高衙内得势不饶人,窜下台阶来对闲汉们随意掌掴,脚踢拳打。没留神遮体的衣裳滑落,他也没甚羞耻之心,浑不在意,正好身手利落,打个爽快。

恰在这时,燕青伏在房脊上,随手揭块瓦片,觑得亲切,学着林冲手法,将瓦块朝高衙内掷过去。原本是瞄着那厮胸膛丢的,许是手法不精,再许是因高衙内乱跳乱动,那块瓦好巧不巧,正中高衙内下体。也是这厮运乖命蹇,偏生这是一块带琉璃的细瓦,边缘甚是锋利。瓦片砸到,鲜血迸溅。那厮惨叫一声,躺倒在地,下身血污一片。

正所谓:天道昭彰不可欺,惩恶先缴行凶器。

毕竟高衙内伤势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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