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刚要开口,林冲心思缜密些,接口道:“你战败被捉,哪有资格发问?却该回答我,女真人怎地到梁山泊里来?”

那人也不隐瞒,道:“俺乃大金国派到曾头市的谋克长官。听闻梁山泊全伙儿招安离了此地,特来踏查,欲将谋克部众迁一半过来。”

林冲大惊道:“女真人如何敢驻扎曾头市里?”

那人翻一番眼道:“如何不能。前任谋克长官是个姓曾的,女真

原姓是‘卓鲁’。十几年前便占住那里,后来连五个儿子一起,都死在梁山泊兵马手里。他这谋克败了,狼主再派俺这谋克迁过来,占住曾头市已是一年有余。”

听了半晌,时迁忍不住问:“啥叫‘谋克’?”

那人道:“俺女真人军民一体,三百户为一谋克,聚一处过活。披甲者百来人,谋克长官带着上阵,做百夫长。十谋克为一猛安,设千夫长。”

戴宗举着后心铜牌上取下的箭矢问:“你这箭矢恁地短,如何能射死人?”

那人傲然道:“此箭矢原为勿吉人的箭矢,桦木为杆,青石做镞,长一尺八寸,角弓发射,及远二十丈。熬太白山药材制成毒汁淬于箭镞之上,虎豹熊罴擦伤立毙,端的是见血封喉。后改铁制镞,改柳为杆,增长至二尺一寸,尾带雕翎。上阵破得甲,中者必亡,俺女真人也解不得那毒。”闻言吓得戴宗赶忙把那支箭丢得远远地。

一众聚在断金亭里问话,不曾留意间,彤云四合,乘着凛凛北风,降一场暴雪下来。纷纷扬扬,洒下乱玉碎琼,遮沟蔽谷,将大地一遭儿都盖住了。正所谓:

世间尘弥宅,修罗血污台。天降碎琼玉,盖作一片白。

阮小七想起一事,猛可大叫一声:“俺的马!”撒开腿便朝山下冲去,生怕藏在芦苇荡里的马群耐不住这大雪,炸群逃散了。

这边几个打斗中兵器曾出手的,也都想起这事,都起身去打扫战场,取回出手的器械。花枪、箭矢、飞刀、弹丸,都寻回了。阮小七也从芦苇丛里牵回马匹。雪刚下来,马群尚未被惊着,还都安静地在芦荡里寻青草吃。

断金亭下原有一处池塘,种些荷花。此时冬日,塘中水枯,正好可掩埋女真人尸身。林冲杨志这几人默默动手,先将射死的马匹拖过来,垫在池底。有两匹尚未断气的,杨志都将刀刺进伤马的心口里,一下便送它性命,免了苦痛。虽都是北地好马,所配鞍鞯却都寻常,便不去卸鞍鞯辔头下来,就那样堆叠一处。再将斗杀的女真人遗体用马驮过来,并排摆在池塘坑底的死马身上,摆满便颠倒堆叠起来。共是一十四具男尸。虽然都有着宋人衣袄,但肤色骨骼上,还能分辨得出,这些人同寻常宋人的血脉迥异。

断金亭里,只鲁智深和武松两个,同这女真谋克官一起坐着叙话。鲁智深问及如何进得水泊时,这谋克目光闪烁地答道:“今日一早雇船进来的。渔人们都与了盘缠打发走了。”智深又问“可曾入到宛子城内搅扰?”那人答:“刚刚进泊,路滑车马难行,便在此歇脚。还不曾进过山上大寨。”那边众人就在亭下收尸、摆放,他连眼都不转过去看一下,恁地铁石心肠。正是:

北有山中狼,石心性薄凉。佛愿身饲虎,不治豺犬伤。

见鲁智深无甚再问,他却反问道:“还不愿告俺知晓,你等是何来历么?俺堂堂谋克长官,总得知晓死在谁人手里。”

鲁、武二人闭口不答。那人叹息一声道:“不说也罢,垂死之人乱问甚么。俺有一语相送。”见二人疑惑,他说道:“你等赶紧逃去天涯,休在此间耽搁。俺金国大军灭辽在即。不出三五载,你宋国必定灭朝。大军一到,你等都做齑粉。”鲁智深笑他骄狂:“洒家年少时在西军老种相公账下,斗惯了北地军马,不过尔尔。今日洒家只七人,便将你这里十几人杀个罄尽,你还敢吹嘘?”

那人道:“你大宋民是民、兵是兵。俺女真民亦是兵。大宋似你等这样悍勇之士,能有几个?尔满朝文弱村农,如何抵挡女真铁骑冲击。亡国就在眼前。”言罢纵声大笑。听他笑得奇怪,一众都回到断金亭上,看他要如何。

那谋克出言挑衅道:“却才扯了谎,送俺进泊的渔户,俺哪里会将钱与他?都搠死在西边渡口处了。你宋人弱得很,猪狗尚能挣扎,他们十来个人,哼一声都不敢,任俺武士杀戮。还说宋国不亡么?”

阮小七闻言大惊,按他所说方位冲过去查看。那人言罢,俯身抱起地上死去的妇人,头也不回,往荷池里跳下去。将女人摆放停当,却从靴筒里掏一柄匕首出来,抵住自己心口,望着众人又狂笑起来,笑过后便厉声吼叫道:“待俺去拜过天母阿布卡,便回来找你等索命!”

这边阮小七发疯般冲回来,口里嚎叫着:“你这贼子,如何杀俺泊里兄弟,定将你千刀万剐!”那人瞥见阮小七冲回来讨命,便嚎叫一声,手上加力,匕首刺入心口,颓然倒下。恰在阮小七冲到他身前时,吐出胸中最后那口浊气。

华夏中原和极北女真,隔千万里之遥。风俗教化不同,天地伦常迥异。敢来宋境内细作的女真人,拿宋人当羔羊一般轻贱。他也不惧以身犯险,日日拿命去赌。赢了续命若干,输了蹬腿了账。有诗为证:

山川禀赋异,物产不均衡。温饱知礼节,饥寒思盗行。

中州风雨顺,五谷遂人耕。圣贤勤教诲,宗法护亲情。

耕织养诗趣,科举育文风。商贾笑军汉,奢靡醉朝廷。

北丘沙石冷,稀蒿霜雪封。逐草刀溅血,诞子车辕冰。

灾频酋长怒,羊痩户减丁。纵马乱燕齐,财重性命轻。

阮小二冲到跟前,抽出那双戒刀,便要跳下池塘去,剁碎了这厮。武松伸臂攥住他右手腕子,温言劝慰道:“他死了,多大的罪都赎了。咱不恼,咱的刀杀敌不戮尸。”阮小七未能亲手报仇,哪肯干休?甩手便想挣脱去。哪知武松有力,他几下都挣不开,瞪着赤红怪眼,抬左臂就朝武松亮那口刀。鲁智深大喝一声:“小七住手!”声震旷野。再一句:“武松年长于你,敢朝兄长举刀?那刀便是他赠你的。”

阮小七慢慢回神,赶忙面朝武松跪下:“哥哥休怪,是小弟失心疯了,哪敢朝哥哥挥刀。”武松并不怪他,拉他起身道:“俺如何能责怪你,休放在心上”阮小七爬不起身,哭倒在地:“这伙儿天杀的番兵,在渡口祸害了十来个泊里渔户,两三个是俺自小的邻居。”

众人闻言,默默无语。待他哭过一遭,心里畅快些了,一道陪他去至渡口,收敛渔户尸身。都摆好了,待其家人日后认领安葬。

那雪愈发下得狂暴,雪片竟如栗子般大,团团压下来,捻指间将地面上所有物事都盖满了。两片修罗地、无穷血污痕,都被遮蔽得无影无踪。天色早已暗下来,天际一片铅灰,压得人透不过气。

林冲慨叹道:“逝者去矣,生者只管向前便是。”几个人都是尸山血海里逃出命来的,喟叹一阵,连阮小七在内,都释然了。

燕青心细,将一直伏在断金亭地上的高丽女子搀起,扶到女真人乘来的马车里坐稳,八个人牵马驾车,迎着风雪,往宛子城里去。雪厚竟已尺许,辨不清道路,几遭陷住车轮,靠人和马协力拖拽,才挣得出来。待跋涉到忠义堂前时,天早已黑透了。

众人将车在平地上都停稳了,借着雪映微光,几人将驾辕马匹卸下来。连同那十匹马,凭着记忆,摸黑都牵去偏殿马厩里栓了。

抖去满身雪污,八个人牵扯撕拽着,摸黑入到忠义堂里。真个是伸手不见五指,哪里去寻灯烛?燕青仗着目力强,就地上拢一些碎木残帛堆做一处,身上摸出火镰来敲,二三十下才打出火星来。

火堆生起,微有暖意,几人就身边寻柴来填,哪管是桌案交椅,还是仪仗军旗,先烧了暖身烤衣是正理。

燕青做个火把照着,去堂前车上寻那妇人进堂屋里避寒。心道:“已被踢伤,一两个时辰在蜷缩在车里,攀山过岭的,没听她吭一声,也不知冻死了没?”去车边敲叩几下时,那女人居然颤声应了。这高丽妇人,真个强韧,耐受得摧残。有诗为证:

辽东之东半岛狭,商遗箕子避天涯。

不食周粟心有恨,戾气百世消又发。

北驯南稻纠结运,四战之境虎狼压。

肤白颀长贫家女,贡与强邻护王家。

燕青搀出妇人,助她捱步,挪到火堆旁卧下。那几个向火一阵,烤得暖了,早已鼾鼾睡去。忠义堂外,黑漆漆风暤雪飘;忠义堂上,黄幽幽焰微烬红。这一日间遇见太多的事,心力交瘁,每个人都困倦得紧,睡得深沉。一夜无话。

天光渐明,风收雪住,曜日朗空。武松醒得最早,见篝火将熄,起身寻柴续火。抬眼看去,忠义堂内早已狼藉不堪。夜来摸黑烧的,除了团团一遭儿桌案交椅,便是旗帜战袄、账本卤簿等。昔日堂上高悬、宋江题写的忠义堂匾额,不知被什么人扯下来,砸成一堆碎片。

昨夜摸黑寻物来烧,把写有“忠”和“堂”字的碎片都烧作灰烬了,写着“义”字的,还剩个大半块。这便是:

水泊已无堂,忠心无处装。残躯哭无泪,存义避他乡。

想一想自己“避他乡”的心愿,武松摇摇头,把写着“义”字的残片,丢进火里烧了。口里喃喃说道:“义在心里,不必写出来示人。俺这黑面兄长讲的义,都是给别人听的。”

看看众人都在酣睡,武松童心忽至,去寻原来自己坐的那张交椅,找到后提过来,整个放到火堆上烧。再去寻写有自己名字的认军旗帜,一发丢火里烧了。

猛然武松心头一紧,却见脚下一面旗帜只烧去小半幅,上书“银枪将小李广花荣”。再回头拿眼去寻他的交椅,赫然在目。武松在水泊大排行第一十四位,花荣排第十一位。交椅单数摆在右,双数摆在左,二人正好对面坐着。花荣那时的音容笑貌,此刻历历浮在眼前。武松不由自主,过去将花荣交椅也提过来,连那面旗都烧掉。火势大炽,一室如春。

武松心头似有团火塞着,燥热起来。迈步行到忠义堂外,漫无目的地疾走起来。还散不出那热,足下加力,奔得疾如骏马。朝霞初放,净空如洗,偌大一片峰峦,只他一人独走。燥热得叫喊起来,却只是自家听得到,是己口与自心的交谈。若有旁人看到,定说他疯癫了。

待胸中燥热退下去,武松才发觉,已经来至断金亭旁。池塘因昨天堆叠了女真人尸体,比地面高起来,被大雪一盖,变成一个雪丘。上到断金亭,纵目朝渡口那边望去,也见一丘坟起。两丘相距不过百丈之遥。武松不自主地来回端详两丘,忽然福至心内,不由自主,口中诵出一歌道:

一丘土,十数身,飞雪埋女真。锆石簇,狼牙棍,喋血度晨昏。

黄龙府,石碣村,刀屠万里外。遇敌手,做游魂,报应饶谁人。

武松颇识几字,却从不舞弄文墨。这歌并未过脑,却似从心里长出的一般,脱口而出。

他默念最后“报应饶谁人”一句,在亭上不住踱步。猛一刻,仿佛额头被重物痛击一下,霎时眼前一片清明。佛家说,此乃“顿悟”,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武松虽只有三十四五的年纪,却已遍阅世间冷暖,历经多番起落,血海尸山里打滚儿,一双戒刀杀人如麻。看惯生死的悟因果,事业起落过悟富贵,伤过人性命的,易悟报应;被挚友骗过,易悟因缘;送别过至爱,易悟牵挂;伤痛无力时,易悟舍得。

有慧根之人,无须亲历便可知人生真谛;有慧心之人,依自身经历可辨世事无常。这武松本有慧根,亦有慧心。百般都经历、百味俱亲尝,渐悟已然许久。如今故地重游本就心潮翻涌,又加上浓烈血光

激一下,终于大彻大悟,身心皆得清明。有《无俗念》词,言顿悟之境界,道是:

漫漫苦海,似东溟,深阔无边无底。

芸芸众生竞浮沉,自若游鱼争戏。

尘埃弥空,菩提树萎,明镜箱奁里。

鲲潜于渊,化鹏难度凡体。

头陀渡劫百遭,仅余独臂,犹有擎天志。

无贪无嗔心大悟,扯断尘间绊系。

跳脱迷痴,清明境界,渡人先渡己。

寺称六合,守戒亦守恩义。

武松开悟,顿觉神清气爽,回身迈步朝山顶大寨上攀去,足下登得稳,踩得牢,气定神闲。

忽而,戴宗驰至跟前,道是:“晨起见兄弟你不在忠义堂上,查看足迹,你是朝山下行去的。哥哥们担心再有宵小进泊,故派我前来探看。”武松只推说身躯劳乏了,寻个空旷处打几路拳,松松筋骨。戴宗并未见疑,但觉得武松和寻常时大有不同。但究竟是哪里有异,他还说不上来。

待武松、戴宗返回忠义堂时,已是日上三竿。众人将忠义堂前空地上的积雪都扫过了。林冲、阮小七在堂内整理,高丽妇人也跟着擦桌扫地,无人与她搭话,她却忙碌得手脚不停。

燕青、时迁在宛子城北角的马厩里,给马匹上料喂水。一下多了六匹马,携带的草料自是不够吃。二人一边口里说着自己“造孽”,一边捧出随身的干粮,掰碎添到喂马草料里。

杨志和鲁智深在庭院里,正围着一匹女真人的骏马看,手里不住拍打、摩挲,口里啧啧连声,没口子赞叹。那马怎生模样?但见:

鹿颈虬龙背,银鬃金毛裹。鼻响若春雷,嘶声裂茅舍。

朝饮燕云露,暮啖淮扬果。扬蹄捣星辰,谁是敢骑者?

鲁、杨二人越看越是喜欢,口里夸赞声越来越大,手下也不免加了气力。不知怎的,那匹银鬃金毛马猛地挣开缰绳,四蹄乱踢一通,便在庭院中奔跑起来。倒叫杨志吃一惊。拔腿去追,那匹马竟伸嘴咬他、尥蹶子踢他。性发了,谁人拘它得住?

武松行至寨门口,那匹马看见他过来,便嘶鸣一声,撒开四蹄朝武松冲过来,状若猛虎。

有分教:北地骏马兽中龙,腾云随佛驰碧空。

毕竟武松如何对待这匹奔马,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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