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那天,福旺把大黑河畔的几亩下湿地种上了胡麻。小满以后,又陆续种了黄豆、红豆、绿豆。他家街门口那二亩水地,那年,主人种上了青麻叶和圆白菜。他家的土豆相对少种了几亩,在别人家都种麦子、胡麻、土豆的铺子村,只有福旺种的地跟村里其他人家的不一样。

整个夏天,我算是比较轻闲。偶尔也有人来借我种荞麦和糜子、谷子和黍子,铺子村也有人在自留地种高粱的,因为高粱的秸秆到冬天是很好的饲草,至于高粱,不仅是我的好料,更是那些年月里村民们赖以做醋、做酱上等的食材。秋天割完麦子,福旺背着犁铧、赶着我和黑白花进了麦田。他在后面扶犁,我们在前面拉犁,我们用几天的功夫就耕完了麦田。随后,花兰和福旺一人掮一把耙子来到麦田。他们像用篦子篦头发里的虱子似的,把麦茬搂到圪塄上,又套车拉来沤好的羊粪洒进地里,再一次用耙子把地搂平搂匀,忙完这些,便种上了苋菜。

我在他家头些年,几乎每年福旺都在麦收后种苋菜,直到曹犁犁去世后,才不种了。当然,也省了我不少力气,但我是铺子村公认的好牛啊,我怎么能为了自己躲轻闲,不顾主人家的收入呢。福旺有一年见我看别的人家种苋菜,对我说:“种苋菜的人多了,苋菜就不值钱了。”

那年主人刚刚种上苋菜,曹梨梨就病倒了。

她发病前没有一点预兆。头天下午,我还看见她去天刚家跟改桃老娘娘说话,晚上回来到牛圈给我填了草。看她这么大年纪了还惦记着我,我便轻轻蹭了下她的胳膊。曹梨梨回头搂住我的头,说:”小黄,你来我家有十年了吧?刚来的时候,咱家穷的叮当响,建阳连玉米面窝头也吃不饱,你看看现在,咱不愁吃不愁喝的。我呀,就盼建阳早点结婚,可她还要念硕士、博士……女人再要强又能咋?我当年不是武东区的区高官吗?还不是给福旺当了一辈子长工……唉!福旺有时候有点糊涂,花兰呢,脾气上来,能把裤档翻烂。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太累了,我得走了……”我想问她去哪里,曹梨梨朝我摆下手又说:“小黄,你好好跟着我家福旺吧,我到那边也放心了。唉……”

我突然想跟她说我知道他们要找的那人在哪里,她却拍拍我出去了。

黎明时分,曹梨梨又来给我填了次草,我哞了声,示意她槽子里还有。她没有说话,而是笑眯眯地朝我点点头。一步一步朝圈门口退去。我见她穿了件大红的罩衣,头发黑黑的,梳得光滑油亮,脸上的褶子也没有了,好像回到了她当武东县区高官时的样子……

早晨起来,我下河喝水,迎面碰到主人和许大夫俩人相跟着往家里走。我疑惑地看他们一眼,发现他俩根本顾不上我,主人着急地跟许大夫说着话:“平时我妈起得最早,今天我起来半天她还没有动静,我进去看她,发现她耷拉在炕沿上已经多时了。奇怪,妈竟然穿上了她那件当女干部时的红外罩……我还是小时候见她穿过几次,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听福旺这样说,我心里也开始着急,想知道曹梨梨怎么了,便跟在他俩身后。

俩人边走边说。快到主人家时,我听到许大夫小声跟福旺说:“对了,福旺,建阳再从省城回来,你让她留心给果果找个对象。果果的婚事快把我愁死了,她高不成、低不就的,非要找有工作的、长得好的,你说,咱村里哪有这样的人?”

许大夫说的果果,是他的老闺女,我见过,大概二十好几了还没有对象。不过,果果人长得好,脾气性格也好。每次遇到我,总是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那眼睛,笑起来像清清亮亮的月牙儿,要多好看有多好看。阳光晴好的上下午,果果经常跟村里一些年轻媳妇和半大闺女坐在一处纳花鞋垫、织毛衣,她埋头做针线的身影真好看,像画中的人儿似的。

福旺答应了,随口问了句:“我好像听人说有人给她介绍乡里的干部了,怎么?没成?”许大夫苦笑了下:“唉!这个不懂事的愣闺女,嫌人家家贫人丑,1米49……快别说她了,说说你妈吧。”

福旺说曹梨梨身上的衣服是当年她当女干部时穿过的,可能半夜觉得不好自己穿上了。那么,跟我梦到的一样了?那么,曹梨梨要死了吗?

恍惚中,一个红衣人从主人和许大夫身边像风一样掠过,她回眸的那一刻,我认出了,是曹梨梨……她眼睛里含着泪,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的心一阵阵生疼。我不由自主朝她远去的地方久久地注视着、注视着……我多么希望她能回到我身边,拍拍我的头说:“小黄,走,我们回家哇。”可她,竟然像一股旋风似的越卷离我越远。

这时,那个藏在我身体里的声音竟然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好像还嘟囔着什么。他这一闹,我心里更加难受。我侧耳细听,原来他是担心曹梨梨走了,再没有人操心他的事,他哭诉他魂归故里的愿望恐怕再也实现不了了。

我没有跟着福旺和许大夫回去。我漫无目的地朝村外走去。母亲走了,如今,曹梨梨也要离我而去了。看着身边对我好的它和她都离我而去,我不由悲从中来,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现在,我不想看到和听到有关曹梨梨的一切。

我泪眼迷离地朝铺子村望去,眼睛所到之处,那一片片一团团一簇簇的绿,仿佛被夏日的阳光点燃了。那嫩绿、黛绿、葱绿、水绿、豆绿、青绿、碧绿、黄绿、墨绿绞缠着,流绕着,覆盖在沟底、坡梁和田野。想着曹梨梨和母亲都在这大好的景色里长眠,我又释然了。母亲不是说过嘛,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这个世界去见他们的,到时,曹梨梨还是我们的主人,我们还愿意为她耕田拉车。

在我眼睛里,阳光晴好的上午,铺子村像是绿毯上绣出来的画上人家。炊烟描摹出乡村特有的宁静和清幽,村子四周起伏的绿浪,像随时都能把村子淹没似的。绿浪边缘,一面是缓缓起伏的大青山,一面是哗啦啦日夜不息的大黑河,位居其中的铺子村,蓝天白云是屋顶,她一手携大青山,一手握大黑河,平畴的田野给这片土地五谷的滋养,广袤的山地孕育牛马羊群,省道穿村而过,便利的交通使这里成为枢纽,肥沃的土地养育了清乾隆以来数以千万计的人们。

听说,主人家有一块耕地,还是当年一座庙的旧址。铺子村的名字还是乾隆皇帝所赐。可想铺子村当年的辉煌,这充分说明铺子村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河堰上一片灰绿灰绿的甜苣吸引了我的视线。我迫不及待地跳过去,三口大两口小地啃咬着。

“小黄,给我留点儿,玉拴馋这甜苣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那天好不容易找到这点甜苣,见它们还小,就没舍得挑,没想到让你个狗日的找到了。”三闺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蹲在了我的脸前。我有点扫兴地舔舔嘴唇,真想踢她一蹄子,玉拴馋了,我也馋了,谁证明这甜苣是你先找到的。我不是看在主人喜欢她的份上,才不给她留面子呢。不过,想想她和她男人玉拴的苦楚,便离开她朝村里走去。

“小黄,你家老主人曹梨梨死了,听说白跑了省城医院一趟。福旺刚才去请阴阳先生了。”三闺女小心地在我身后说。我回了下头,其实我早就知道老主人走了。

“小黄,我会去帮忙的。”三闺女嘴里说着话,手里的铲子一刻没闲着。片刻功夫,她的筐子已经放满了嫩绿的甜苣菜,那菜根白且长而肥壮,吃在嘴里除了汁液鲜美外,口感也不错。我还是躲开三闺女,到别的地方找草吃吧。铺子村方圆十几里的地盘,我就不信就这里长着甜苣。

晚上我回去的时候,院里已经搭起了灵棚。主人和锁柱一身雪白跪在灵棚前面,两个大孝幡在灵棚两端随风飘扬着,镂空的幡条像曹梨梨的的留恋,在他们父子身上摩挲来又摩挲去。棺材前供着一碗捞饭,一个香炉、几瓶罐头。捞饭上插着一双筷子;香炉里三柱香烟雾袅袅,罐头敞着口。

主人家院子里人来人往。花兰里里外外忙碌着。一会儿,天刚陪着阴阳先生出来了。阴阳在灵棚前停下,捋一捋颏下的山羊胡,念着灵棚上的一副对联:“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驾鹤西游”,然后对天刚说:“你梨梨婶子,你知道是啥人物?当年那是跟着李井泉打过鬼子的女八路。我爹活着的时候说起她,能讲三天天夜,人家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就咱公社、县里那些当官的,人家都不待要尿西他们。她经常骑着高头大马跟八路军到咱村里跟村长、保长起粮食,她经常在鬼子眼皮底下出来进去,那年,绥中地委的一笔给养,也是要交到她手里的……”

他一说给养,我激灵了一下。那个钻进我身体里的人好像跃跃欲试,要从我身体里蹦出来似的。我突然想起往年过大一点的节日时,曹梨梨带着供品去村外祭拜一个人时说的话。如今,她离开铺子村了,她要找的那个人到底在哪里呢?

没有听清天刚说啥,阴阳便又说开了出殡曹梨梨预订鼓乐班的事。听那话音希望天刚说个准话他好去联系。

“天刚,你是个明白人,福旺家不缺那几个钱,老太太一辈子出生入死不容易,我看福旺也不能委屈了他妈,再说了,高司令那里咱也得有个交待吧。”

天刚想了一下,说:“你先回,我跟福旺说一声,回头给你个信。你看,我就是个攒忙的,主不了事。”

阴阳好像很不耐烦,听了天刚的话,摆摆手离去了。天刚发现我站在圈口听他俩说话,拍我一下说:“你听到了?知道你老主人是多么厉害的一个老太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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