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回忆,后来王二小摸黑出去了,高翔和曹梨梨留在了屋里,一个藏在地上的土豆窖里,一个躲进了凉房的泥瓮里。鬼子进去搜寻了一气,被村外激烈的枪声给引走了。原来是王二旦引开了鬼子,最后,王二旦牺牲在大西沟沟口,高翔和曹梨梨最终也没有与联络员取得联系。一笔几万银元的款项,就这样成了疑案。联络员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像在大、小西沟和铺子村之间人间蒸发了。

有一年,已是军区司令员的高翔回铺子村祭拜王二小,我姥姥亲眼看到了。它那天正给生产队在坡堡子耕地,见一溜小汽车前呼后拥来到王二旦的坟时,公社干部刘德宝、李占国等都在那里候着。曹梨梨和她的男人马得草也来了,俩人站在那里没动弹,高翔下车后看到他俩,丢开刘德宝和李占国朝他俩走来,老远就伸出手说:“小曹,你好啊!!”

那天是清明,铺子村的阳光像金子一样光鲜,空气中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向阳的地方,已经呈现雾蒙蒙的绿意,天空一碧如洗,云彩也好看,像轻纱似的,这儿一缕、那儿一片。

曹梨梨好像有点眼花了,一只手被高翔握着,另一只手揉着眼睛。

他们在王二旦坟前供了烟酒、点心,烧了纸钱,一伙人相跟着到曹梨梨家吃了饭才离去。高翔上车时,曹梨梨出来送了,铺子村有人看到了,说俩人依依不舍,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有人猜测高翔在大西沟王二旦家那晚,与曹梨梨有了故事。不然,曹梨梨为何一直等到28岁才出嫁。

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笔银元后来落到谁的手里了?联络员活着还是死了?马得草去世以后,曹梨梨为何没有再嫁?我姥姥的故事却到此结束了。

母亲收工回来,我跟它絮叨这些,它不耐烦地说:“你吃饱、睡好就行了,主人的事你少操心,再说,她对你那么好,你怎么也像村子里那些嚼舌根的女人了?”

我说:“可我就想知道那个联络员去了哪里啊?”这句话我敢保证百分之一百不是我说的,是那个藏在我身体里的人借我的嘴说出的。

“这个事,好像郭逢春的爹知道……”

母亲这样一说,我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我明白,刚才全是那个联络员在作怪,我只是一头出生不到半年的牛犊,哪里会有人们这些心事?

我恨死了那个人,真想一蹄子踢死他,可他来无影去无踪的,我看不见摸不着,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根本奈何不了他,他反而可以随时随地打扰我,随时随地支配我的一切行动。

我来到疲惫的母亲身边,挨挨它的脸,告诉它以后再不关心人世间的事,我要快快长大,替它分担苦和累。

母亲温和地睇我一眼,说:“这就对了。你生来就是拉车、耕田的命,即使你懂得他们、理解他们,他们也还是把你当牲口使唤,心情好的时候,他们给你吃点黑豆和玉米,心情不好了,照样拿鞭子抽得你皮开肉绽。”

母亲的话,我听得目瞪口呆,那个人也好似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这气叹得,让我也由不住哞了一声。

福旺家的麦子全部归仓了。

母亲每天晚上回家,总是拉着满满一车麦子。拉回来主人不往凉房放,而是倒在院子里的苫布上,晚上再用苫布苫好,等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再取起苫布,摊匀让太阳曝晒一天,然后才装麻袋,装好放到凉房垛起来。

那段日子真好啊。建阳每天背着锁柱打麻雀,曹梨梨隔一会儿从家里出来瞭哨一下,隔一会儿又出来瞭哨一下。她一是担心麻雀吃麦子,二是担心建阳贪耍把锁柱放在麦子上不管,三呢,恐怕是担心我得空出来叼几口麦子吧。说真的,这麦子真叫好吃啊。

有一天中午,建阳偷偷溜到榆树下吃东西,嘴巴一鼓一鼓的,眼睛不时朝房里张望一下,我在牛圈里,正好看了个正着。我知道,这是建阳怕被她奶奶发现了。

我悄悄来到建阳身后,卧在离她不远的树荫凉里。建阳只顾往嘴里塞东西,竟然没有发现我。我这次算看明白了,原来建阳在偷吃麦子。她吃完嘴里的,又悄悄到苫布上抓了一把,抓来后先往裤兜里装些,留在手里的这把,她左手倒右手扬一扬,发现没有麦糠,干净了,就丢到嘴里咀嚼着,看她贪婪的吃相,我的口水一下涌了出来。

“好你个小黄?你怎么来了?”可能是我咽口水弄出了声响,建阳发现了我,一把拧住了我的耳朵:“怎么,看到我偷吃麦子了?你也馋了……”建阳红扑扑的脸,像一朵刚刚在露珠里开放的山丹丹花,仿佛散发着清甜的芬芳气息。

我赶紧点点头。

建阳四下看看,见曹梨梨正在给猪拌食,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摊开手,把手心里放着的一把红润润颗粒饱满的麦子让我吃,我一伸舌头就把麦子舔进了嘴里。

建阳看着我贪婪的吃相,摸一下我的脊背,悄声说:“我得走了,让奶奶发现咱俩在这里偷吃麦子,今天我准得挨打。”

我闭上眼睛嚼着麦子。如果面汤里洒上玉米面算是一种美食,那么,这干嚼的麦子应该是第二种美食。奇怪,这麦子咋就越嚼越香呢,而且,口感也不错,麦香的味道更是如丝如缕。一头牛,能活到我这个份上,被大小主人都喜欢,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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