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车站,他们开始走街串巷,不敢到人多的地方,他们选择到居民区吆喝“鸡蛋换玉米”老头、老太太们听到了,便把他们团团围住,看看鸡蛋,再看看他们老实巴脚的样子,便拿出自家的玉米面,跟他们兑换。
福旺就是靠“鸡蛋换玉米”发家的。尝到甜头后,福旺骑着自行车到各个村里买上鸡蛋再到城里换玉米,后来,城里人嫌90粉黑,就拿90粉换鸡蛋吃,这样滚雪球似的,福旺手里有了现金后,就开始踅摸着买牛置房产了,母亲就是在那时被卖到福旺家的。
我半岁的时候,丰收的喜悦像一声声清脆、响亮的“二踢脚”炸响在铺子村的上空。那时,母亲每天被福旺套上车到地里拉庄稼。先是麦子。我记得那年的麦子大丰收,福旺和花兰一大早就出去割麦子,他们的宝贝儿子锁柱由曹梨梨带着。那时建阳还小,好像是几年级的小学生,曹梨梨每天早上抱起熟睡的锁柱回她的东房时,总会喊醒睡得正香的建阳。梳着两条搭肩小辫、眉清目秀的建阳总说:“奶奶,我再睡一会儿行不?我保证误不了上学。”
曹梨梨把锁柱放回自己的被窝后,再次返到福旺家,一把拽起建阳,一边给她身上套衣服,一边说:“建阳,我的祖宗,太阳都晒屁股了。听奶奶的话,你起来念书去,将来你可不能像你妈一样,就知道干活、仔细、过光景……”
建阳听到这几句话,好像立马来了精神,虽然不高兴,但还是顺从地穿衣下地,洗漱完毕后,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书,到院里榆树下看书去了。
每到看到这一幕,母亲就会轻轻地对我说:“建阳将来肯定有出息,黄儿,你也得向她学习,别怕吃苦,小时多吃苦,长大后才会有好的生活。咱们生来就是为人干活的,可千万别怕苦和累。咱付出的越多,主人就越喜欢咱。”我抬起晶晶亮的眼哞,用头触摸着母亲,说:“妈,你放心吧,我会是条好牛的,我绝不会给你丢脸。”
那段日子,尽管割麦很忙,福旺和花兰总会在出工前把我母亲拴在麦地畔青草茂盛的地方,让我母亲和我享用口感和味道都不错的初秋馈赠的花花草草。那时,我还吃着母亲甘美的乳汁,福旺每次给母亲上料,见我含着母亲的奶不放,就会拍下我圆滚滚的背脊,说:“小黄,现在正是牛羊抓膘的时候,你不是好好吃草,老吃你妈的奶,你妈有多少奶够你吃啊?再说了,它还得攒膘拉个子、耕地呢,营养全让你吃去了,哪那行呢?”福旺离开后,母亲也说我:“主人说的对,你不能老吃我的奶了,我奶里的营养有限,你还是跟妈妈一起吃草料吧,草料里的营养比我的奶水里的营养又多又全。”
主人和母亲的话激发了我向田野觅食的信心和决心。从此,我便跟在母亲身后,小心啃食着那些味道鲜美的野花和杂草。我知道颜色灰绿、叶子边缘呈红色锯齿形型的野菜,我吃了会身强体壮,这是甜苣菜,铺子村不少人家在夏秋时节,檐台上晒满了这种菜,说是冬天擀莜面墩墩或烩菜时吃;还有长在山上开兰花的一种草,不仅口感好,而且味美有营养,也是我百吃不厌的美食。福旺说它叫苜蓿草,铺子村的人到了夏天也爱尝尝鲜;至于牛奶草啦、蒲公音啦、燕尾尾啦、车前草啦、猪耳朵啦等等,都是我们的肠胃赖以需要果腹的美味。那种开着黄花的牛奶草太清甜爽口了,只要外出碰到一片开着黄花的草地,母亲呼唤我的声音就又兴奋又高亢。我寻声赶来,原来是牛奶草、燕尾尾和蒲公音聚集的地方,难怪母亲的声音那么欢欣雀跃呢。
母亲见我吃得香,也凑过来啃几口,但它舍不得像我一样狼吞虎咽,吃几口就去寻找青草和其他能吃的东西去了。有时,它还把铺子村我的发小们喊来一起吃,像小黑和小花等,都是母亲带我出来觅食的时候认识的,为此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一直到它们一个个先我而去。
割麦子的那些日子,福旺家数我和母亲最清闲。有时,怕“墨西哥”麦子掉麦粒,福旺俩口子起早贪黑割,中午不割麦子了,他俩又去土豆地里摘豆角,摘回家解了筋绞成细长的丝丝晒在阳光下,说是冬天烩猪肉吃。曹梨梨那时快70岁了,又带锁柱和建阳又在家做饭,我看最辛苦。福旺和花兰摸黑起来吃一口玉米面和白面做的锅贴、喝一口水就走了,曹梨梨安顿好锁柱、叫醒建阳后,蹲在灶前拉风厢做早饭。一锅粘稠的玉米面糊糊熬土豆出锅后,她又在锅里贴一锅玉米面锅贴。建阳闻到饭香把书本一合就从榆树下跑回屋开始吃饭,她吃饭的时候,曹梨梨把糊糊舀在一个黑色的罐子里,拿一个筐子放几个锅贴到麦田里给儿子和媳妇送饭去了。那时我和母亲已在麦田旁边的地堰上吃草,看她提着罐子和筐子,我就知道是给主人送饭来了。
我踢踢哒哒地跑过去,闻闻罐子和筐子,曹梨梨温和朝我笑笑:“小黄,又馋奶奶的锅贴了?你跟着你妈妈好好吃草,奶奶的锅贴给你留着。”说着话,她解开包裹严实的纱布,取出一个金灿灿、冒着缕缕玉米清香的饼子,随手掰一块放在我嘴前说:“吃吧,吃了好好长,等到明年秋天,就能帮你妈妈一把了。”曹梨梨让我叫她奶奶我很高兴,我舔一下她沾满玉米面粉的手,朝她点点头,把那块锅贴吃进嘴里。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人吃的东西。从此,锅贴成了我记忆中最好吃的美味,直到今天。
“妈,妈,妈,你咋了又给小黄吃锅贴?我和福旺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也不舍得多吃一个,你倒好,喂牛吃!”花兰的吆喝尖酸刻薄,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花兰每次到圈里给母亲填草,每次都抚摸着我说:“小黄,你看看,生在我家,你多幸福啊,别人家像你这么大的牛犊,主人早就给断奶了,咱家不给你断,就是想让你多吃些日子饱奶,有个好身体,以后还要多给你吃些玉米面窝头或锅贴,你就长得更好了。”主人这话,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感动。我哪取奢望吃上和主人一样的饭食啊,主人有这句话,母亲和我就感激不尽了。
曹梨梨没有搭话,等我吃干净锅贴,走到麦地里放下罐子和筐子,取出两碗,给福旺和花兰每人倒了一碗,这才说:“小黄正在断奶,给它吃口锅贴它就少吃它妈的奶了。你没见大黄都让它吃奶吃瘦了,我这叫‘丢卒保车’。”
花兰翻翻眼皮,想说什么又没说。把镰刀往地里一丢,抬胳膊拭拭额上的汗,一屁股坐在麦捆上,端起一碗糊糊吸吸溜溜喝着,喝完又把碗舔得像洗过一样,这才拿过一个玉米锅贴吃起来。
福旺捆好他割倒的最后一捆麦子,走过来对曹梨梨说:“妈,你也歇会儿。看看咱这麦子,我就高兴地睡不着觉。咱割完就上场,早点给建阳蒸馒头吃。自从过年吃了一次花卷后,咱家有半年没见过白面了。”
曹梨梨坐下来,拿过一个锅贴边吃边说:”我见许大夫往路上拉麦子了,他说省城郊区的农民,全都把庄稼拉到路上,让过往的车给碾了。“
花兰吃完一个锅贴,又倒了碗糊糊说:”郊区人脑子就是活络,咱铺子村的人,一个个榆木脑袋不开窍。“
他们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楚,母亲又发现了一处好地方,它抬起头朝我轻轻一哞,喊我去吃我们喜欢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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